月影岛的常住人口很少,所谓旅店也不过是个家庭旅馆。
还是唯一一家。
麻生成实站在旅店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夜风,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全部压下去。
他迈开了脚步,和旅店熟悉的老板娘笑着打了个招呼,踏上了那有些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了门牌标注着“201”的房间前。
尤豫只是一瞬,他抬手,敲响了房门。
“门没锁,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清脆的、带着些许慵懒的陌生男声,听起来很年轻。
不是傍晚那会儿的那个人的声音。
麻生成实推开门,预料之中,房间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傍晚时分在诊所里那个相貌平平的青年,他正懒散地靠在房间唯一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按着手机。
而另一个,则站在窗边。
一头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茶色卷发,身形修长高挑,穿着合体的米色体恤衫和齐整灰色西装裤,侧脸轮廓分明,气质矜贵,不象是会出现在月影岛的人。
先前开口迎客的白马探,目光落在麻生成实身上,一双棕咖色的眼眸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和审视。
白马探此刻内心活动堪称剧烈,他仔细的分析着眼前的女士”,甚至是带着“这是个男人”的答案,去查找麻生成实身上的破绽,却一无所获。
就连“不似女性”的违和感都找不到。
眼前这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位二十多岁、气质知性温婉的漂亮女性。
很离谱。
白马探干咳一声遮掩失态,主动上前一步,向着眼前的“女士”伸出了右手,语气平静,“麻生成实先生,对么?”
麻生成实缓缓抬起右手,在意识到对方用的是“先生”这个称谓之后,他掌面向下抬起的右手,才多少有点不习惯的扭转成竖立,与白马探的右手相握。
开口时,却依旧是那副经过多年练习加之药物辅助后,已经成了本能的温婉嗓音,“是的,我是麻生成实。”
“白马探。”白马探简洁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随即补充道,“警视总监,白马章吾,是我的父亲。”
这句话让麻生成实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难以抑制地浮现出震惊的神色。
警视总监的儿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马探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松开右手之后,对着麻生成实摊开双手,目光转向依旧窝在沙发里、仿佛置身事外的叶川信,语气带着点嘲讽和无奈,“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被沙发上那位,眼下有客人进门,都懒得打招呼的家伙,一个电话叫来的。”
麻生成实紧皱眉头,目光再次投向沙发上的叶川信,带着审视和更多的疑问。
“稍等我几分钟,还在安排事情呢。”叶川信头也没抬,手指依旧在手机按键上飞快地移动着,语气随意得象是在打发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确实在“安排事情”。
正在跟相隔自己大概不到一公里,今晚说不定只相隔一两层楼距离的毛利兰发短信。
至于用意为何,自然是给小兰透个底,别自己这边玩嗨了,到时候被她那足以徒手开碑的空手道给揍了。
他这次来,高低要给工藤新一个大事件爽一爽。
毕竟人家亲爹直言,下手重点,别怕打坏了。
白马探见状,只能对麻生成实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则拉过房间里另一把椅子坐下。
他有心跟麻生成实说点什么,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但张了张嘴,却发现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对麻生圭二事件的了解,仅限于下午接到叶川信电话后,在赶来月影岛的船上紧急查阅的一些零散资料,眼前的麻生成实到底是什么人资料里有写,但为什么麻生成实会是眼前这个女人的不能再女人的模样,他完全不清楚。
而他之所以会放下手头的事,马不停蹄地赶来这个偏僻小岛,则是因为叶川信在电话里对他说了一句话——一句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痒处,让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甚至不能不管的话。
【白马君,上一次在横滨的咖啡馆里,我们只是单纯交流了一下各自的观念。现在我手头刚好有个具体的事件,要不要来亲眼见证一下?不然这事儿————
恐怕不太好收场。】
单纯的事件就已经够让白马探在意了,叶川信还直白说不好收场,那白马探是真不敢不管了。
所以白马探就这么来了月影岛。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叶川信那边熄灭了手机屏幕,一直回荡在房间里的“哒哒哒”的按键声也停了下来。
他放下手机,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麻生成实的脸上。
没有寒喧,没有铺垫,叶川信的视线在麻生成实脸上停留了两秒,便直入主题,语气平静得象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看麻生先生眼框还有些发红,精神上似乎也松懈了一些,看来是已经找到了圭二先生留下的那份乐谱,并且解密过了,对吧?”
麻生成实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他点了点头,目光复杂地紧盯着叶川信,终于问出了从傍晚到现在,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到底是谁?费尽心思找到我,现在又把白马先生叫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叶川信闻言,低沉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通过那张平凡的面具,显得有些闷。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反问,目光锐利如刀,“关于我的身份,过两天你自然就会知道。”
“既然你现在选择坐在这间屋子里,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原本所坚信的、那条通往正义”的道路,已经动摇了,你的立场,也已然发生了改变,对么?”
麻生成实的嘴唇瞬间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
他没有反驳,也没办法反驳。
在麻生成实原本的计划中,他今晚就会着手开始复仇。
用那三个仇人的鲜血和生命,祭奠十二年前火海中惨死的家人。
然而,当眼前的青年指出父亲麻生圭二的遗物之后,他在警察局里,找到了那份乐谱“遗书”,解读出其中那份沉甸甸的、希望他“活下去”的恳求时,那复仇的火焰,确实被动摇了,被一份更深沉、更痛苦的迷茫所取代。
所以他来了这里。
叶川信看着麻生成实沉默而挣扎的表情,身体微微前倾,继续追问,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冷酷与诱惑的意味。
“那么,我现在想问你,麻生成实先生,眼下的你,还有没有继续复仇的想法?”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麻生成实骤然抬起的、带着惊愕与不解的眼睛,缓缓地,清淅地补充了后半句,“你觉得,一份迟到的正义,究竟,有没有意义?”
迟到的正义有没有意义?
最后的一句话,叶川信说得又轻又慢,却象一记重锤,敲在了房间里另外两个人的心上。
麻生成实抿着嘴唇,沉默的垂下头,很明显,他的态度,不言而喻,迟到的正义,换不回逝去的亲人。
可他真正迷茫的,是自己记忆中高大伟岸的音乐家父亲。
麻生圭二是个毒贩。
父亲他本身就不正义,自己复仇的底色,似乎也浑浊了起来。
而一旁的白马探,在听到“迟到的正义”这几个字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不久前的横滨会议上,叶川信那个尖锐的比喻——
【迟到的正义永远都不是正义,只是人性的兜裆布,它托举着人性的底线,不至于让它掉进尘泥里,满身恶浊。】
而在想起这句话之后,他的目光陡然转向了麻生成实神情晦暗的脸上,他突然明白过来,眼前的麻生成实,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就是一个即将掉进尘泥里。
满身恶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