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晨光微熹。
北京城的永定门外,一支风尘仆仆的马队缓缓停下。
田文浩翻身下马,褪去沾满尘土的大氅,露出里面半旧的二品武官常服。
这位镇守辽东十五年的老将,抬头望向城楼上飘扬的龙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督师,请。”前来迎接的礼部官员躬身示意。
田文浩微微颔首,没有坐进准备好的轿子,而是徒步走进城门。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进京述职,都要从永定门走到承天门,用脚步丈量这座他守护的帝都。
街道两旁,早起的百姓好奇张望。
有人认出这位大名鼎鼎的辽东总督,窃窃私语:“是田督师!”
“听说辽东又打胜仗了”
田文浩充耳不闻,步履沉稳。但他的心,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半月前接到进京述职的旨意,他就知道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召见。
旨意中“即刻”“不得延误”的措辞,三百缇骑“护送”的规格,都在传递一个信号:皇帝对他起了疑心。
他不怪朱兴明。周可宣案发,辽东连出异动,换作他是皇帝,也会怀疑。
只是心痛。
十几年前,朱兴明还是太子时,他就在其麾下效力。
那时的朱兴明,少年英武,与将士同甘共苦。寒冬腊月,亲自为伤兵裹伤;
粮草不济,将自己的口粮分给士卒。就是这样的主君,让田文浩发誓效忠一生。
后来朱兴明登基,力排众议,将辽东防务全权托付于他。
信任从未动摇。每年拨往辽东的粮饷从未短缺,他请求的新式火器也尽可能满足。
直到现在。
“督师,到了。”礼部官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眼前是承天门,过了这道门,就是紫禁城。田文浩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迈步而入。
乾清宫西暖阁,朱兴明已等候多时。
当田文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朱兴明几乎认不出这位老将。
记忆中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将领,如今已两鬓斑白,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皱纹,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臣,辽东总督田文浩,叩见陛下。”田文浩双膝跪地,行大礼。
朱兴明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静静审视。他想从这张脸上看出端倪——是忠是奸?是实是虚?
“田卿平身。”良久,朱兴明才开口,“赐座。”
田文浩谢恩起身,但只坐了半边椅子,腰杆挺直,这是多年军旅养成的习惯。
“辽东近来可好?”朱兴明看似随意地问。
“回陛下,去冬今春,建虏残部又有异动,小规模骚扰边境七次,皆被击退。”田文浩的汇报简明扼要,“臣已增派哨探,严防死守。”
朱兴明点头:“田卿镇守辽东,辛苦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朱兴明重复这四个字,忽然话锋一转,“那私募五万兵勇,也是分内之事吗?”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田文浩脸色微变,但没有惊慌。他再次起身,跪倒在地:“陛下既已知晓,臣不敢隐瞒。确有此事,但请容臣解释。”
“说。”
“当时建虏虽灭,但其残部勾结蒙古诸部,屡犯边境。当时辽东兵力不足,臣上书请求增兵,然朝廷正忙于平定中原流寇,无兵可派。”
“臣不得已,私自招募义勇,以御外敌。此乃权宜之计,所有开支,皆出自臣历年赏赐及辽东官绅捐助,未动朝廷一分一厘。”
朱兴明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为何不报?”
“臣报过。”田文浩抬头,目光坦然,“臣三次上密折禀报此事,皆石沉大海。后来才知,奏折被人截留。”
“何人截留?”
“时任兵部侍郎,现已故的周可宣。”
周可宣。又是这个名字。
朱兴明沉默片刻:“那你可知道,胶州湾遇袭,三艘蒸汽渔船失踪,船上蒸汽机疑似运往辽东?”
田文浩脸上终于露出震惊之色:“竟有此事?”他随即恍然,“难怪难怪杨振武近半年举动异常。”
“杨振武?”
“臣的妻弟,宽甸守备。”田文浩神色凝重,“去年十月,他主动请调宽甸,说要整顿防务。臣念他勇武,便准了。此后半年,他以各种名目向臣讨要物资,从粮食布匹到精铁火硝,数量远超正常驻军所需。臣曾派人调查,却被他以‘军事机密’搪塞。”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决心:“陛下,臣此次进京,除述职外,还有一事密奏。”
“讲。”
田文浩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臣暗中搜集的证据,关于杨振武私通外敌、拥兵自重之罪。”
朱兴明接过册子,快速翻阅。越看脸色越沉。
册中记载:杨振武去年八月秘密会见沙俄使者;九月开始大规模扩建宽甸营地;
十月至十二月,分三批接收不明来源的火器;今年正月,营地内出现疑似蒸汽机部件
“这些证据,你为何不早呈报?”朱兴明声音低沉。
“臣臣有私心。”田文浩坦然承认,“杨振武是臣妻弟,臣不愿相信他会叛国。直到三个月前,他派人暗杀臣派去的调查人员,臣才确定他有问题。但那时,他已掌控宽甸驻军及私募的三千兵勇,若贸然动他,恐引发兵变。”
“所以你就放任不管?”
“臣从未放任。”田文浩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臣暗中调集可靠将领,逐步替换宽甸周边驻军将领;切断通往宽甸的主要粮道;派人潜入营地绘制地图臣在等,等一个既能擒拿叛贼,又不伤及无辜将士的时机。”
他重重叩首:“臣未能及时制止杨振武,致使胶州湾遇袭、蒸汽机被窃,此乃臣失察之罪。请陛下降罪!”
朱兴明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看着他额头上因常年戴盔留下的印记,看着他甲胄下隐约可见的伤疤——那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留下的。
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愤怒,有欣慰,也有后怕。
愧疚自己怀疑了忠臣。
愤怒杨振武的背叛。
欣慰田文浩依然忠诚。
后怕若真的一旨赐死田文浩,辽东会如何?
“起来吧。”朱兴明亲手扶起田文浩,“是朕错怪你了。”
简简单单六个字,却让田文浩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红了眼眶:“陛下”
“坐。”朱兴明示意他回到座位,“现在,跟朕详细说说,杨振武的事。”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田文浩将所知和盘托出。
杨振武,四十二岁,田文浩发妻的幼弟。少年从军,勇猛善战,在剿灭建虏残部的战斗中屡立战功,官至参将。田文浩对他颇为器重,视为心腹。
变故始于去年夏天。
“去年七月,沙俄使者秘密抵达沈阳,名为贸易,实为刺探。”田文浩回忆,“臣拒绝接见,命人将其驱逐。但杨振武私下接触了使者,此事臣当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