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条胳膊酸得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全凭着一股子求生欲在硬撑。
这通道是个斜井，坡度陡得吓人，少说也有六十度，脚底下那点人工开凿出来的浅坑，堪堪塞个脚尖进去，有些地方长满了滑腻腻的青苔。每往上蹬一步，脚下就打一次滑，能在这种地方爬这么久，全靠我们几个命硬。
“老陈……”耗子声音带着哭腔，“我这伤口好像崩开了，热乎乎的，肯定流脓了。这要是上去晚了，我这腿是不是得锯了换假肢……”
“闭嘴！”我喘着粗气骂了一句，“留点力气爬吧。真要锯了，回头我给你弄个不锈钢的，以后下地还能当撬棍用。”
其实我心里也慌。耗子那腿全靠老史在上面生拉硬拽，他在下面还得用那条好腿死命蹬，这也就是老史那身板，换个人早一起滚下去了。阿燕在中间，一声不吭，但我能听见她指甲挠在石头上的动静，牙碜的要命。
下头那帮人也是属狗皮膏药的，贴上就揭不下来。攀爬的动静就没断过，听那动静，离我们也就几十米的距离。
“不行，得给他们上点眼药。”我嘀咕了一句。
身边的岩壁并不是整块的，有些地方因为地质运动裂开了口子，嵌在里头的石头早就松动了。我瞅准了一块脸盆大小的岩石，用脚尖试了试，晃晃悠悠的，用脚后跟狠狠地在那块石头上一蹬。
“走你！”
那石头本来就摇摇欲坠，被我这一脚下去，直接脱了底。“呼”的一声，顺着斜坡就滚了下去。
这通道就一人这么宽，石头滚下去根本没处躲。
下面传来一连串石头撞击岩壁的哗啦声，还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听不懂的方言，紧跟着就是一片混乱的叫骂。
“中了！”我心里头直乐，“该！砸死这帮龟孙！”
趁着下面乱成一锅粥，我们几个手脚并用，拼了老命往上窜。这段路爬得我肺管子都要炸了，嗓子眼里全是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了一口沙子。
爬了约莫有二三十分钟，水生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有东西。”水生把手电光往旁边一压。
这是一处稍微平缓点的平台，说是平台，其实就是岩壁塌了一块，形成了一个凹陷。在那凹陷里头，蜷缩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
我凑过去一瞧，是一具尸骨。
但这尸骨有些年头了，皮肉早就化没了，只剩下一堆散乱的骨头架子。这尸骨身上穿的衣服。布料烂得不成样子，勉强能看出是麻布的质地，样式宽大。
“明朝人？”黄海喘着气，眯着眼看了看。
“魏景阳的人？”我脑子里立刻蹦出这个名字。
按照之前的推断，魏景阳当年带着人在这地方折腾，最后发现太难搞跑了，这具尸骨，保不齐就是当年跟魏景阳一起进来的倒霉蛋。
水生的手电光在尸骨上扫了一圈，停在了尸骨的胸腔位置。
在那几根惨白的肋骨中间，嵌着一团蓝幽幽的东西，长得跟水晶簇似的，一根根晶体支棱着，咱前次从石室往下的那个洞里，不是也发现了一具白骨么，胸腔子里也有这么一块，我们急着往下爬，也就没有去细究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现在是惊弓之鸟，看见这诡异的尸骨和晶体，一个个都下意识地往后缩，只想赶紧绕过去。
“别看了，赶紧走，下头那帮人又要上来了。”黄海催促道。
大伙儿点点头，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尸骨旁边绕过去。通道就这么宽，想过去就得贴着那尸骨。
我是最后一个过去的。
路过那尸骨的时候，我这心里头突然动了一下。
这是一种很难解释的感觉，那是我的老本行在作祟。我是个收古董的，这行讲究个眼缘，现在，这缘分就出现了，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我飞快地从衣摆上撕下一块布，缠在手上，屏住呼吸，蹲下身子，用缠着布的手指捏住那团蓝色晶体的一角，稍微一用力。
“咔”的一声轻响。
那晶体比我想象的要脆，直接被我掰下来一小块，大概有拇指肚那么大。触手冰凉。
我没敢多看，迅速把那块晶体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塞进了贴身的衣兜里。整个过程也就两三秒钟，前面的水生正好回头，手电光扫过来。
“磨蹭什么呢？”
“鞋带开了！”我随口答道。
站起身来，我拍了拍手上的灰，继续往上爬。
下头又传来了那些人的动静，这次更近了，甚至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妈的，这帮人是铁做的吗？”老史骂了一句。
“再加把劲！”我喊道，“出去了就是天高任鸟飞了！”
这通道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又爬了不知多久，我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了。这种体力的透支不是说你累了歇会儿就能好的，那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次抬腿都像是挂着千斤的坠子。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杀得生疼。我机械地重复着攀爬的动作，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三川阁的门口，一会儿是小时候在老家河沟里摸鱼，一会儿又是魏景阳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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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耗子突然停下了。
“老史……我不行了……”耗子的声音虚得厉害，整个人挂在老史身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你看……外头咋着火了？”
老史正费劲地拖着他，听这话愣了一下：“说什么胡话？哪来的火？”
“你看啊……”耗子抬手指着通道上方，那眼神涣散得厉害，“那天……咋是红色的？是不是着火了？还是太阳落山了？哎呀，这晚霞烧得真好看……”
我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通道尽头确实有一点光亮，但在我眼里，那只是一团模糊的白光，根本没什么红不红的。
“你那是累迷糊了，充血了！”我喊了一声，“那就是出口的光！别管什么颜色，爬出去就有活路！”
阿燕也快撑不住了，身子摇摇晃晃的。
“耗子那是幻觉。”黄海靠在岩壁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色惨白得跟纸一样，“缺氧，加上体力透支，视网膜充血，看见啥都是红的。别搭理他，继续爬。”
我心里清楚，这就是到了极限了。人到了这份上，这口气要是一松，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拼命吧！”我咬着牙，把这辈子最大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哪怕是爬出去死在外头，也比烂在这个洞里强！”
水生没说话，但他那把黑刀在岩壁上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给我们提神。
最后这一段路简直是在爬刀山，每一寸挪动都是对意志力的极限凌迟。
我的十指早就不听使唤了，指尖磨得血肉模糊，混着岩缝里的污泥，每一次抓握都钻心地疼。膝盖更是彻底麻木，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磕碰、弯曲、蹬踹的动作，这双腿已经不属于我，只是两根借来的木桩子。
“到了！老子看见头了！”
最前面的老史大喊一声，猛地用力蹿了上去，紧接着，一只粗壮的大手从上面探了下来，一把薅住了耗子的衣领。
“起！”老史直接把半死不活的耗子像拎小鸡崽子似的拽出了洞口。
随后是阿燕，她身形轻盈，借着老史搭把手的力道，狸猫般无声无息地蹿了出去。紧跟着是气喘如牛的黄海，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水生在我前头，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单手一撑便跃出黑暗。
我是最后一个，借着水生的拉扯，磕磕绊绊地翻出洞口，整个人像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身下是硌人的碎石，尖锐的石棱扎着后背，我却觉得这比招待所的席梦思还亲切。我就这么毫无形象地四仰八叉躺着，闭着眼睛贪婪地大口吞咽着空气，哪怕这空气里夹杂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也让我感觉自己从鬼门关又爬回来了一遭。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个人拉风箱似的粗重喘息声，还有风穿过怪石群发出的“呜呜”鬼哭声。
缓了好半天，那种心脏快要炸裂的濒死感才稍微退潮。我试着动了动手指，万幸，零件都还在，没缺胳膊少腿。
还没等我这口气喘匀乎，身后的洞穴深处传来了攀爬的声音，动静顺着岩壁传上来，听得格外真切。
这帮阴魂不散的孙子！
我心里那股邪火“腾”地一下就窜上了顶门。这一路被撵得跟丧家犬似的，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何况你家陈教授？我也顾不上还在打颤的腿肚子，手脚并用地爬回洞口边上，随手抄起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探出半个身子冲着下面就吼开了。
“操你大爷的！没完了是吧？”我这一嗓子骂得极为过瘾，连破音带嘶吼，“那几个不知死活的鬼，都给老子听着！爷爷我已经上来了！识相的赶紧滚回娘胎里去，再他妈敢往上爬一步，老子这就往下灌石头！我看是你们的头盖骨硬，还是这大西北的石头硬！”
下面的动静瞬间消失了，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过了约莫有两三分钟，漆黑的井道深处才悠悠地飘上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不出是谁，但语气冷静。
“陈默，省省力气吧。你先别忙着逞凶，抬头看看你们现在在个什么地方。我不怕告诉你，没了我们，你们这几块料，必死无疑。”
这声音在井道里回荡，带着股阴森森的回音。
我听得一愣，心里更是窝火。嘿，这还威胁上我了？我是吓大的？
“少跟老子扯这哩格儿楞！”我把手里的石头重重地往地上一顿，拍了拍手上的灰，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老子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离了你们这帮臭鸡蛋，老子还不做槽子糕了？”
我一边整理着衣领子，一边转过身想招呼大伙儿赶紧撤，嘴里还念叨着：“别听这帮孙子忽悠，咱们赶紧……”
话还没说完，我就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僵在了原地。
只见老史、耗子、水生，还有黄海，几个人全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姿势。他们或是站着，或是半跪着，一个个就像是庙里的泥塑木雕，仰着脖子，眼珠子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头顶，脸上的表情说是痴呆都抬举了，简直就是活见鬼。
“这他妈的？都让雷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帮人的反应太不对劲了。就算是看见ufo也不至于这德行吧？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抬起头，往天上看去。
这一眼看过去，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间全都炸了起来。
头顶上，哪里是什么天空。
入目所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