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之海边缘的临时营地在晨光中苏醒。
苏挽星站在一处较高的崖石上,手中玉简的光芒刚刚熄灭
那是记录西区伤员情况的最后一份。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腕部。
自水月被安顿在药庐帮忙,已过去三日。
这三日,苏挽星几乎没有停歇。
白日里,她协助云疏整理各处营地上报的物资需求、伤员情况,协调青鸾族、凤族与临月宗修士之间的协作
夜晚,她便在临时搭建的静室中调息,梳理体内因激战而紊乱的龙力与天道之力。
忙碌,让她暂时无暇去细想那些沉重的事情。
但每当夜深人静,获得片刻喘息时,某些念头便会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水月出来了。
那么…璃渊呢?
“借几天”、“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如今已是第四日,究竟带去了哪里?
所谓的“天道锁定”又是什么意思?璃渊现在怎么样了?
可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苏挽星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忆魂剑。
剑身依旧黯淡,方青月的意识还在沉睡,无法与她交流。
但她能感觉到,剑中那股属于方青月的灵性正在缓慢恢复,只是速度极慢。
她看了看天色,离与水月约定在药庐见面的时辰还有小半个时辰。
身形一动,已化作一道暗金色的流光,朝着营地外、那片曾属于月域核心、如今被深沉海水覆盖的区域掠去。
封印之海。
这个名字如今已名副其实。
曾经的月域核心,那个巨大深坑,此刻已被深沉蔚蓝的海水填满。
海面平静无波,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泛着暗哑的光泽,仿佛一块镶嵌在破碎大地上的、巨大的蓝宝石。
靠近海岸的区域,海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清澈,能隐隐看到下方沉没的废墟轮廓
倒塌的殿宇、断裂的石柱、掩埋在泥沙中的破碎法器。
更远处,海水颜色迅速变深,转为一种近乎墨黑的深蓝,那里是封印阵法的核心所在
万米之下,沉睡着永夜之月神的残骸,以及泉月最后存在的痕迹。
苏挽星悬停在海面上空数丈处。
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带来潮湿咸涩的气息,也带来一种若有若无的…寂寥感。
这片海,太安静了。
没有飞鸟掠过,没有鱼群跃出,甚至连海浪拍岸的声音都显得单调而空洞。
仿佛这片海域本身,都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定”住了,失去了生机。
苏挽星闭上眼,暗金色的龙族竖瞳悄然显现。
她将神识缓缓铺开,如同无形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入下方的海水。
初时,一切正常。
海水冰凉,蕴含着混乱后尚未完全平复的灵力乱流,还有一些月华之力的残渣,如同细小的、即将熄灭的萤火,在深水中飘荡。
她的神识继续向下。
压力逐渐增大,光线彻底消失,周围只剩下纯粹的黑暗和冰冷。
她的神识也感到一阵滞涩,仿佛撞入了某种粘稠的介质。
这是…封印阵法的外围影响。
苏挽星没有强行突破。
她知道,以她现在的状态,贸然冲击阵法绝非明智之举。
她只是将神识的“触感”放到最敏锐,如同最细腻的纱网,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可能属于璃渊的气息。
冰蓝的妖力?没有。
归墟剑那种独特的“终结”之意?没有。
甚至属于九尾天狐特有的灵韵…也丝毫没有。
只有深海本身永恒的寂静,和封印阵法缓缓运转时,规律的灵力脉动。
苏挽星不死心,沿着海岸线缓缓飞行,在不同的位置反复尝试。
东侧,靠近曾经镜花宫废墟的方向,神识反馈只有更浓郁的月华残渣和建筑碎片的死寂。
西侧,原本是青鸾族地外围山林,如今已沉入水下,神识只能“看到”扭曲的枯木和惊惶逃窜的深海盲鱼。
一无所获。
仿佛璃渊和江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
不,或许不是消失。
而是…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完美地“隔绝”了。
苏挽星想起江泽带走璃渊时,那看似轻佻实则凝重的眼神,想起他说的“天道已经锁定你了”。
难道,是为了避开天道的“审视”,江泽才将璃渊带入了连她都无法感知的深海绝域?
这个猜测让苏挽星的心更沉了几分。
她悬停在封印之海的中心正上方,下方是那片最深沉、最黑暗的水域。
她缓缓降落,双足轻轻踏在海面之上。
脚下的海水自动凝结成一片薄冰,托住她的重量。
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触碰冰冷的海水。
那么…水下呢?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尽管知道若连空中都无法感知,水下恐怕更难有收获,但一种固执的冲动驱使着她。
这一次,她解除了踏水而立,而是任由身体沉入海中。
“哗啦——”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包裹了她。
衣物浸湿,紧贴在身上,带来沉重的寒意和陌生的滞涩感。
她屏住呼吸,虽然以她现在的修为,短时间内无需呼吸也无碍
但身体本能地对这种彻底被水流包裹的状态感到微微的抗拒。
她放松四肢,任由自己在海水中缓缓下沉几尺,然后维持着一种半悬浮的状态。
暗金色的竖瞳在水下微微发光,她再次将神识铺开,如同最细腻的指尖,轻轻触碰、抚过周围每一寸水流。
冰冷。
只有冰冷。
海水轻轻晃动,带来微弱的水压变化,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的神识向更深处探去,但很快,在数十丈深度便遇到了一层无形的、一种拒绝探查的规则意志。
她的神识被轻柔而坚定地“推”了回来。
她静静地悬浮在海水里,闭上眼睛,将所有感官集中在“感受”本身。
水流拂过皮肤的触感。
深海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低频律动。
远处隐约的鱼类游动带起的微澜。
还有…心中那份空荡荡的、无所依附的牵挂。
她像一株无根的海草,在冰冷的水中轻轻漂浮。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柔的声音从岸边传来
“挽星?”
苏挽星身体一僵,迅速收敛起脸上的情绪,从水中浮起,转身游向岸边。
水月正站在不远处的礁石上,手中提着一个简陋的藤编篮子,里面放着几包用油纸包好的药材。
她穿着临时找来的、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裙,头发简单束在脑后,脸上还沾着一点草药的碎屑
看起来比几日前多了几分生气,但眼底深处那份沉重的忧郁,依旧挥之不去。
“水月?”苏挽星有些意外,她撑着手臂上岸,灵力微转,蒸干了身上的衣物,但发梢依旧滴着水
“你不是在药庐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目光扫过苏挽星湿漉漉的发梢和略显苍白的脸,又看向那片平静得诡异的海面。
“青禾师姐让我给东边送些驱寒的药材,路过这里,看到你在海里。”
水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璃渊的踪迹。”
“大战结束后海神阁下带走了他,但没有说具体去了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水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也染上了几分忧虑。
“海神阁下行事莫测,他若不想让人知晓,我们恐怕难以找到。”
“不过,他既然出手,应当会护璃渊陛下周全。”
“我知道。”苏挽星低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潮湿的袖口
“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很难受。”
水月沉默了片刻,她能理解这种感觉。
就像她当初在封印中,对泉月的计划一无所知,只能被动承受一切。
“我……也不知道海神阁下带璃渊陛下去了何处。”音带着歉意
“我醒来时,已经在海面上,对之后发生的事,知道得并不比旁人多。”
苏挽星摇摇头:“这与你无关,这不怪你。也不需要道歉。”
两人并肩站在岸边,望着那片深蓝的海。海风吹拂,带来潮湿咸涩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水月轻声道:“挽星,你相信他吗?”
苏挽星一怔。
“相信璃渊陛下。”道,目光投向远方
“相信他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会尽力归来。”
苏挽星默然片刻,缓缓开口:“我相信。”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异常坚定。
她相信璃渊。
相信那个哪怕身负重伤,依旧会将她护在身后,对她说“别怕,有我在”的九尾天狐。
他对她的许下过的承诺,从来没有食言过。
水月似乎从她简短的回答里听出了那份无需言说的信任
嘴角微微弯了弯,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那么,在他回来之前,”身,提起地上的篮子
“我们做好我们该做的事。”
“万妖界需要重建,活着的人需要希望。”
苏挽星看着水月走向营地的背影,那个曾经温柔似水、又一度被卷入神明之争、失去至亲的少女,此刻脊背挺得笔直。
她说的对。
等待,不是枯坐。
苏挽星最后看了一眼深蓝的海面,仿佛要将那份牵挂与信任,传递给不知在何处的那个人。
然后,她转身,跟上水月的步伐。
“我跟你一起去送药。”
静海之瞳。
绝对的黑暗,永恒的死寂。
这里仿佛是世界诞生之初的混沌,又像是万物终结之后的虚无。
只有那枚缓缓搏动的深蓝色水茧,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光晕,证明着时间并未在此完全停滞。
水茧内部,是另一番景象。
璃渊悬浮其中,双目紧闭,覆眼的白纱早已在神力浸润下化为无形。
他身上的月白袍服早已在之前的激战中破碎不堪
但此刻更加引人注目的是皮肤下,冰蓝色的妖力与纯白的龙族权柄光芒如同纠缠的电蛇,不受控制地窜动、冲突
一道道细微却狰狞的裂痕在他体表若隐若现,那是妖丹裂纹在外部的映射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心口位置,一点极其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漆黑”旋转、扩散
那是“归墟”本质强行释放后,留下的无法愈合的“空洞”。
江泽悬浮在水茧之外,巨大的鱼尾在黑暗中轻轻摆动,维持着一个稳定的神力输出循环。
他那张瑰丽妖异的脸上,此刻没有半分平日的慵懒戏谑,只有全神贯注的凝重。
深海般的蓝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水茧内部的变化,指尖流淌出的海蓝神光细腻如丝,不断修补着璃渊体内暴走的能量通路,抚平神魂的撕裂
同时以浩瀚的海洋本源之力,在外层构筑一层又一层柔韧的“缓冲带”
对抗着来自外界,或者说,来自“上方”那股无形的锁定。
天道的“审视”,即使被静海之瞳最大限度地隔绝,其残余的威压依旧如影随形
如同悬顶之剑,不断试图穿透屏障,触碰那个被标记的“异常”。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百年。
水茧内部,璃渊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直密切关注他的江泽,眼神瞬间锐利。
“醒了?”他的声音直接传入水茧内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感觉如何?别乱动,你的身体现在比摔碎的琉璃盏还要脆。”
璃渊没有立刻回应。
他似乎在适应苏醒的感觉,适应体内那一片狼藉的剧痛,以及神魂深处传来的、仿佛被亿万根冰针同时刺穿的“注视感”。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甚至瞳孔边缘有细微的、蛛网般的淡金裂纹
那是神魂受损的迹象。
眼神空茫了一瞬,才逐渐聚焦,透过液态的神力,看向水茧外那个模糊的、散发着海蓝光辉的身影。
“……江泽。”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每说一个字,喉间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多久了?”
“外面大概三四天吧。”
“我这里可没日没夜。怎么,急着回去见你家小龙女?”
璃渊沉默,算是默认。
“你现在这状态,出去走不了三步,就得被天道逮个正着,然后‘咔嚓’”
“估计连灰都不会剩。”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你的‘归墟’本质撕裂得太彻底了。”
“之前那些束缚,虽然限制了你,但也保护了你,让天道默认你是‘此界合理存在的一部分’。”
“现在好了,绷带全扯了,伤口血淋淋地露出来,上面那位想不注意都难。”
璃渊垂下眼帘,感受着心口那处不断传来空虚吞噬感的“黑洞”。
他知道江泽说的没错。
强行解放所有力量对抗永夜,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后果,远比他预想的更严重。
“能压回去吗?”他问。
“难。”
“破镜难圆。更何况你这‘镜子’原本就不是凡品,是掺了‘墟’的东西。”
“强行粘合,只会让裂缝更明显,下次崩得更碎。”
他游近了一些,巨大的鱼尾几乎贴上水茧,深海般的眼眸紧紧盯着璃渊心口那点“漆黑”。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