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公园的儿童游乐区闹哄哄的。
路知微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头发被苏清然扎成两个小丸子,各系着淡蓝色的丝带。她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眼睛又大又亮,睫毛长得能接住光。这会儿她正蹲在沙坑边,用粉红色的塑料铲子认真堆城堡。她堆得很慢,每个角落都要拍得平平整整,嘴里还小声哼着幼儿园教的儿歌。
路承屿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手里拿着本图画书,眼睛却时不时往妹妹那边瞟。他今天穿了浅蓝色的polo衫和卡其色短裤,头发被妈妈梳得整整齐齐,露出饱满的额头。五官已经开始显出路子矝的轮廓,但眼神里那份专注和温柔,完全是苏清然的模样。他已经四岁半了,个子比同龄孩子高些,坐在那儿背挺得笔直,像个小大人。
沙坑另一头有几个孩子在抢秋千,吵吵嚷嚷的。承屿皱了皱眉,把书合上,起身走到知微身边:“我们去玩滑梯吧?”
知微抬起头,眼睛弯成月牙:“等我堆完这个塔。”
她说着,小手小心翼翼地在沙堆顶端放上一颗捡来的白色石子——这是她的“城堡明珠”。刚放稳,旁边突然冲过来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看着得有五六岁,跑得急,脚下一绊,整个人扑了过来。
“啊!”
沙堆被撞塌了一大半,那颗白色石子滚出去老远。
知微跌坐在沙坑里,裙子沾了沙土。她没有哭,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堆的城堡变成了一滩散沙。
那胖男孩自己也摔得不轻,爬起来后看到知微盯着自己,大概是觉得丢脸,居然伸手又推了她一下:“看什么看!”
这次知微向后仰了仰,手撑在沙地里才没完全倒下。
“你干什么!”
承屿几乎是立刻冲了过来,一把将知微护在身后。他个子比那男孩矮半头,但站得笔直,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像头护崽的小豹子。
胖男孩被这气势唬得后退半步,但嘴上还硬:“谁让她挡路的!”
“沙坑这么大,你非要往这里撞?”承屿的声音清脆,逻辑清楚,“你撞坏了她的城堡,还推人,你做错了。”
“我没做错!”胖男孩声音大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周围几个孩子围了过来看热闹。远处有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正低头看手机,大概是这男孩的家长,还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承屿还想说什么,袖子却被轻轻拉了拉。
知微从他身后走出来。她拍了拍裙子上的沙子,又拍了拍手上的,然后走到那胖男孩面前,仰起小脸。她的脸颊肉乎乎的,鼻尖上沾了一点细沙,看起来软糯糯的,可眼神却认真得很。
“你推人不对哦。”她的声音软软的,像,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要道歉。”
胖男孩愣住了。
围观的孩子们也安静下来。
连承屿都有些意外——他知道妹妹胆小,平时被欺负了要么不吭声,要么往他身后躲。可此刻,她就那么站在那儿,虽然个子小小的,裙子上还沾着沙,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认真劲儿。
“我、我就不道歉!”胖男孩嘴硬,但声音已经虚了。
知微没有生气,也没有害怕,只是继续软软地说:“老师说的,做错事要道歉才是好孩子。你道歉,我就原谅你,我们还可以一起堆城堡。”
这话说得太有道理,又太软和,反倒让那男孩更不知道怎么接。他憋了半天,脸越来越红,最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终于惊动了那位卷发妇女。她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小宝怎么哭了?”
“他推我妹妹,”承屿抢先一步开口,语气礼貌但坚定,“撞坏了她堆的城堡,还推了两次。”
妇女看向知微——小姑娘安安静静地站着,裙子脏了,但脸上干干净净,眼睛清澈地看着她,没有一点要哭闹的样子。又看看自己儿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边哭还一边喊“她欺负我”。
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妇女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蹲下身,轻轻拍了儿子一下:“是不是你先推人的?”
胖男孩哭得更凶,但点了点头。
“那还不快道歉!”妇女有些尴尬,转向知微时声音软了下来,“小朋友对不起啊,阿姨代他跟你道歉,是他不对。”
知微摇摇头,小丸子头上的丝带跟着晃了晃:“他要自己道歉。”
妇女愣了下,只好哄儿子:“快,跟小妹妹说对不起。”
胖男孩抽抽搭搭的,终于挤出一句:“对、对不起……”
“没关系。”知微立刻回答,然后居然真的伸出手,“我们一起堆城堡吧?你帮我捡石子好不好?”
那男孩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
承屿在一旁看着,嘴角悄悄扬了起来。他知道妹妹不是装大度,她是真的不记仇——上次在幼儿园,抢她玩具的那个王小明,第二天就成了她分享饼干的对象。妈妈说这叫“心大”,爸爸说这是“有格局”,承屿不懂这些词,但他知道,妹妹这样挺好的。
卷发妇女看着两个小孩居然真的开始一起捡石子,又是惭愧又是感慨,从包里掏出两块巧克力塞给知微:“这个请你吃,算是阿姨赔礼。”
知微没接,抬头看承屿。
承屿摇摇头:“妈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这不算随便要,是阿姨的心意。”妇女坚持。
知微想了想,接过巧克力,然后从自己随身的小兔子包里掏出两颗水果糖——那是早上出门时承屿分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吃。
“这个给你。”她递给那胖男孩,“草莓味的,可甜了。”
一场小风波,就这么化干戈为玉帛。
等那对母子走远了,承屿才蹲到知微身边,帮她拍裙子上的沙子:“疼不疼?”
“不疼。”知微继续堆她的城堡,随口问,“哥哥,我刚才像不像外交官?”
承屿被问住了:“什么外交官?”
“电视里那种呀,两个人吵架,外交官出来说话,然后就不吵了。”知微说得一本正经,小手把沙子拍实,“我刚才就是在做外交工作。”
承屿忍不住笑出声。他这一笑,眉眼舒展开,才露出几分孩子气。
“笑什么嘛。”知微撅了撅嘴,“爸爸说,解决问题不一定非要吵架的。我刚才就没吵架。”
“嗯,没吵架。”承屿揉揉她的头,“我们知微最厉害了。”
他是真心这么觉得。妹妹看起来软绵绵的,其实心里有主意。上次在超市,她能想出用草莓代替糖果的办法;上上次分床睡,她能鼓起勇气自己尝试;这次被欺负了,她不哭不闹,反倒把对方说得心服口服。
这种本事,承屿觉得自己就没有。他只会挡在前面,讲道理也好,护着也好,都是直来直去的。可妹妹不一样,她有种柔柔的力量,像水,看着软,却能慢慢把石头磨平。
“哥哥,”知微忽然问,“要是有大人欺负我,你也这样保护我吗?”
“当然。”承屿想都没想,“不管是谁,欺负你就不行。”
“那要是你打不过呢?”
“打不过也要保护。”承屿说得很认真,“我是哥哥。”
知微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他。阳光从树叶缝隙漏下来,在她睫毛上投出细细的影子。她看了哥哥好一会儿,忽然凑过来,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承屿愣住了,耳根慢慢红起来。
“我最喜欢哥哥了。”知微说完,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堆城堡,好像刚才那个亲亲只是随手给了颗糖。
承屿摸摸脸上被亲过的地方,嘴角越扬越高。
远处传来熟悉的笑闹声。两人抬头一看,傅家三胞胎正朝这边跑过来。
打头的是傅知屿。六岁半的男孩已经抽条了,穿着深灰色的运动套装,跑起来像只敏捷的小豹子。他继承了傅怀瑾的身高优势,又带着燕婉五官的精致感,眉目间已经有几分英气。这会儿他跑得最快,额发被风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
紧跟其后的是傅慕安。他也穿着运动装,但颜色是浅蓝的,衬得皮肤更白。他跑得没有知屿快,但步伐很稳,手里还拿着个本子——这人走到哪儿都带本子,说是要随时记录“重要数据”。他长相更随燕婉些,眉眼柔和,但眼神里总带着思考的神情,显得比同龄孩子沉稳。
最后是傅予乐。小姑娘今天扎着高马尾,穿着粉白相间的运动裙,跑起来马尾一甩一甩的。她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眼睛又大又亮,鼻子小巧,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虽然是三胞胎里最小的,但气势从来不输,这会儿边跑边喊:“知微!承屿!我们来啦!”
五个孩子聚到一起,沙坑边顿时热闹起来。
“你们怎么来了?”承屿问。
“我妈带我们来买鞋子,就在对面商场。”予乐一屁股坐在沙坑边,毫不介意裙子沾沙,“看到你们在,就跟妈妈申请过来玩一会儿——她跟燕婉阿姨在那边长椅上聊天呢。”
知屿和慕安也坐下来。慕安翻开本子,一本正经地说:“根据观察,这个沙坑的沙子颗粒适中,湿度合适,适合堆砌类游戏。知微,你这是在堆城堡?”
“嗯!”知微用力点头,开始介绍她的设计,“这里是主楼,这里是花园,这里要挖一条护城河……”
几个孩子凑在一起讨论起来。知屿帮着挖“护城河”,慕安负责计算城墙的坡度,予乐捡来各种小石子做装饰,承屿则打下手,哪儿需要就去哪儿。
沙坑边不时传来笑声。
予乐讲起学校里的事:“今天我们班有个男生,非要抢女生的跳绳,结果自己绊倒了,哭得可惨了。”
“后来呢?”知微好奇地问。
“后来老师让他道歉,他不肯,那女生就说,‘你不道歉也没关系,但下次你摔倒了我也不扶你’。”予乐学得惟妙惟肖,“那男生一听,立马道歉了!”
大家都笑起来。
慕安推推眼镜——虽然他没戴眼镜,但做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习惯:“这个女生的策略很聪明。她没有硬碰硬,而是用了‘预期后果告知法’,让对方自己权衡利弊。”
“什么法?”知微没听懂。
“就是说,如果你不这样做,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慕安耐心解释,“就像你刚才让那个男孩道歉,其实也是用了类似的方法——你说‘道歉才是好孩子’,这给了他一个正面预期;又说‘我们可以一起玩’,这是正面激励。”
知微眨眨眼:“我就是觉得,吵架没意思。”
“但有些人就是欠吵架。”予乐哼了一声,“该凶的时候就得凶。”
“凶不一定要吵架呀。”知微小声说,“我可以很认真地说,但不用吼。”
知屿一直在安静地挖沙子,这时候抬起头,看了看知微,又看了看承屿:“你们俩性格真是两个极端。”
承屿正帮知微固定城堡的塔尖,闻言抬头:“什么意思?”
“你是行动派,直接护着;知微是谈判派,以理服人。”知屿总结得很精辟,“但目的都一样——解决问题,保护自己人。”
这话说得几个孩子都思考起来。
慕安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嘴里嘀咕:“行动派与谈判派的协同效应研究……”
予乐噗嗤笑了:“慕安你又开始了!”
正闹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五个孩子齐齐转头——
滑梯那边,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哭,旁边站着个七八岁的男孩,手里抓着个小布偶。女孩的妈妈正在跟男孩理论,但男孩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知微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沙子。
“你去哪儿?”承屿问。
“去看看。”知微说,“那个小妹妹哭得好伤心。”
承屿立刻跟着站起来。其他三个孩子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
走过去才听清楚,原来是那男孩抢了女孩的布偶,女孩不肯给,就被推倒了。女孩妈妈要求男孩归还并道歉,男孩却把布偶举得高高的,嬉皮笑脸地说:“有本事你来拿呀。”
女孩妈妈气得脸色发红,但又不好对别人的孩子动手。
知微走到那哭泣的小女孩身边,蹲下来,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帕——是苏清然给她绣的,边角有只小兔子。她轻轻给女孩擦眼泪,声音软软地说:“不哭哦,姐姐帮你。”
小女孩抽抽搭搭地看着她。
知微站起来,走到那男孩面前。她个子矮,得仰着头看对方,但一点不怕:“你把布偶还给她。”
男孩嗤笑:“凭什么?”
“因为这是她的东西。”
“我捡到的就是我的。”
“你从她手里抢的,不是捡的。”知微认真纠正,“抢东西不对,老师没教过你吗?”
男孩大概觉得被个小不点教训很没面子,语气更冲了:“关你什么事?多管闲事!”
承屿立刻往前一步,挡在知微身前。
但知微轻轻拉他袖子,自己又往前走了一小步。她看着那男孩,忽然说:“你五年级了吧?”
男孩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校服上有徽章,我认识一个四年级的哥哥也有。”知微说得有理有据,“五年级的大哥哥,欺负幼儿园的小妹妹,要是被你们班主任知道了,会不会请家长呀?”
男孩脸色变了变。
“而且,”知微继续软软地说,“这里好多人都看到了。要是有人拍视频发到网上,标题写‘五年级男生当众欺负幼童’,你猜大家会怎么说你?”
这下男孩彻底慌了。他左右看看,果然有不少家长往这边看,还有人举着手机。
“我、我……”他结巴起来。
“你现在把布偶还给她,道个歉,大家就当你是一时调皮。”知微的声音还是软软的,但话里的意思一点不软,“不然的话,后果可能很严重哦。”
男孩咬咬牙,终于把布偶塞回小女孩手里,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就跑。
小女孩妈妈连连道谢,拉着女儿走了。
围观的人群也散了。
五个孩子往回走,予乐第一个憋不住,搂住知微的肩膀:“行啊知微!你这谈判技巧越来越厉害了!”
“我就是讲道理呀。”知微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慕安认真记录:“威胁与规劝相结合,利用社会舆论压力作为杠杆……知微,你这些招数都是哪儿学的?”
“电视上看的。”知微老实交代,“还有爸爸有时候接电话,我就听他怎么跟别人谈事情。”
承屿看着妹妹,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他当然为妹妹骄傲,但又有种说不清的失落——妹妹好像越来越不需要他保护了。
知屿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你永远是她哥。”
承屿愣了愣,随即释然了。
是啊,不管妹妹多厉害,她永远是他要保护的人。而且,保护不一定非要挡在前面,有时候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发光,也是一种保护。
回到沙坑边,城堡已经基本成型。五个孩子又忙活了一会儿,给城堡插上小树枝做的旗子,在“护城河”里放上几片落叶当小船。
完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苏清然和燕婉一起走过来。两个妈妈都三十出头,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苏清然穿着米色针织衫和长裙,长发松松挽着,温婉秀丽;燕婉则是利落的衬衫配西裤,短发精致,显得干练又优雅。
“玩够了吧?”苏清然笑着问,“该回家了。”
“妈妈你看!”知微兴奋地指着城堡,“这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堆的!”
燕婉仔细看了看,称赞道:“真漂亮,还有护城河呢。”
“燕婉阿姨,”予乐抢着说,“刚才知微可厉害了,她……”
她把刚才的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重点渲染知微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苏清然听着,眼睛越来越亮,看向女儿的眼神满是骄傲。
回去的路上,两家人一起走。孩子们在前面叽叽喳喳,妈妈们跟在后面。
“知微这性子,真是随了你了。”燕婉对苏清然说,“温柔但有力量。”
苏清然笑着摇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本事。她这是青出于蓝。”
“承屿也懂事,知道护着妹妹。”燕婉看着前面那个挺直的小背影,“这俩孩子,一个像盾,一个像水,配合得真好。”
前面,知微正拉着承屿的手,小声说:“哥哥,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先让我试试,要是我不行,你再帮我。”
承屿点头:“好。”
“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会保护我的。”知微仰脸冲他笑,“因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承屿耳朵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