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寒风凛冽。
两个穿粗布单衣的少年佝偻着身躯,各自背着一捆沉重的榛木,颤颤巍巍、步履蹒跚地往山下挪步。
每步都走的极艰难,且谨慎,生怕一不小心踩空打滑、坠落旁边的深崖。
行至地势稍缓处。
两少年停下,面朝深崖,将背着的榛木缓缓抵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借力减轻负重,歇脚。
“呼!呼!呼!”
两少年如老牛般喘息,口鼻喷薄白雾,衣背早已被热汗打湿,被寒风一吹,冷沙沙地黏糊着,粗粝的布料像钝刀一样摩擦着肌肤,酥麻痒痛却又腾不出手来抓挠,着实难受。
其中一个干瘦少年脸上却洋溢着笑容,“今年的天气冷的真早,这才刚入秋就开始冻人了,炭子的价钱肯定会涨,我们这些砍柴人也能多挣点。”
心忧炭贱愿天寒另一个清瘦少年不禁想起了《卖炭翁》这首跨越时空的诗。
不幸的是,这个世界比卖炭翁所在的古代世界更残酷。
砍柴伐薪的人能不能挣到钱,跟天气的冷暖和炭子的价格都没关系,只跟王员外他娘的心情有关。
没错,确实跟王老夫人的心情有关。
王员外是平阳县最大的乡绅地主之一,拥有无数的山林田地,跟另外几个乡绅地主一起把持着整个平阳县的命脉。
平民百姓砍柴需要砍柴证,打猎需要打猎证,就连上山挖野菜都需要采集证,无论从事什么行业都跳不出乡绅地主们编制的大网。
王老夫人要是最近心烦,诸事不顺,想要理一理佛,就会发一下慈悲,稍微优待干活的人,让平民百姓能够吃上一口饱饭;
王老夫人要是最近心情不错,诸事顺遂,就会铁石心肠,往死里压榨干活的人,平民百姓想吃上饱饭就难了。
所以,王老夫人到底信不信佛,这是个谜。
“但愿能涨点吧。”
清瘦少年看着干瘦少年脸上淳朴的笑容,有些话不好说的太明白,免得祸从口出。
两人稍作歇息之后,背着榛木继续往山下走。
伐薪烧炭,对木材有要求,最好就是榛木、枫木、胡桃木这些实木。
实木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背起来感觉死沉死沉,就象背死人。
下山后。
又走了七八里路,终于到了地方。
这是一座炭坊。
炭窑冒着浓浓黑烟。
一群被熏得面目漆黑的烧炭工正在汗流浃背地干活。
管事是一个白面无须、衣着体面的青年男子,在屋里烤着炉火、煮着茶,往外瞥了一眼两少年卸下的榛木,“两捆榛木,每捆十五文。”
干瘦少年愣了一下,难以接受,“榛木柴平常都卖十八文呢,天气转冷了,应该涨价才对,怎么还降价了?”
青年男子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我说十五文就是十五文,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干?不能干就滚。”
“哈哈,这家伙肯定是饿昏头了,把这里当成菜市场讨价还价,管事大人勿怪,勿怪。”
清瘦少年弯身赔笑,连忙推搡着干瘦少年离开,去帐房结钱。
从炭坊出来。
干瘦少年依旧愤怒难平,“一捆那么好的榛木柴,这天气拿到集市去卖至少能卖二十文,炭坊竟然十五文就给收了?”
“我们跟炭坊签了长期供应薪柴的合约,拿到集市去卖就坏了规矩,来年就续不了砍柴证。”
“炭坊把价格压得这么低,先坏了规矩!”
“规矩是给我们定的,不是给炭坊定的别多想了,早点回家去吧。”
清瘦少年拍了拍干瘦少年的肩膀,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什么,挎着装柴刀的背篓,独自离开。
他虽然只比干瘦少年大一岁,但是从事砍柴伐薪这个行业却比干瘦少年早几年,对里面的门道了解更多一些,据说这座炭坊的管事是王员外的侄子,薪柴的价钱当然是人家随便定。
没有了薪柴的负重,他走得很快,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来到了粮铺。
这里很喧闹,排着长队,很多穷苦人家里根本没有存粮,只有一天两天的口粮,每天挣钱,每天秤一点,勉强过活着。
“又涨价了!糙米涨到了十文,米糠都涨到了五文,又不能纯吃米糠,吃多了塞屁股,这天气一转凉,粮食隔三差五地涨价,做工干活挣的钱却一点不见涨,这日子可怎么过。”
“唉,还能怎么过,只能忍饥挨饿过,节衣缩食的过,哪天饿死了冻死了也就不愁了,可自己死了就死了,家里的老人小孩还有婆娘怎么办,活也活不起,死也死不起,这才是真的糟心。”
清瘦少年默默地跟在众人后面排队,世道就是这样,处处都是人间疾苦。
天彻底黑了的时候,终于排到了他。
他买了半斤糙米和六两米糠,拢共花了八文钱。
穿街过巷,往家里走去。
来到一条破旧小巷里的一个老旧小院门口,抬手敲门。
听到两轻一重的敲门声,一个小少年从屋里飞奔而出开门,“哥回来了!”
“拿进去。”
许元把买来的半斤糙米和六两米糠递给弟弟李仲,把门关上。
李仲不解地看着手里的小布袋,“哥已经攒够了咱家过冬的粮食,怎么还秤粮回来?”
许元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往巷子里瞧了瞧,确定没人听见,拖着他进了厨房,抬手在他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下,“动一动脑子,穷苦人家哪一家不是天天秤粮,若是咱家长时间不秤粮,别人就会知道咱家有存粮,别有用心的人就会起歹意。”
李仲疼的眼泪汪汪,恍然明白了。
许元把装着柴刀的背篓拿下来,严肃告诫,“你时刻都要记住,这世道,左邻右舍也好、亲戚朋友也罢、陌生人更不用说,全都要当成饿狼一样看待,你稍不留神,就会把你生吞活剥,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你哥我能够让咱家吃饱穿暖还有闲钱攒下来,除了些许的本事之外全靠如履薄冰的谨慎。”
“知道了。”
李仲点头表示记住了,目光发亮地盯着装柴刀的背篓,可劲往里面瞧,“今天也有惊喜?”
“你哥我哪次进山空手回来过?”
许元将柴刀从背篓里拿出来,伸手进背篓里摸索了片刻,掏出来一块隔板。
接着掏出来一只被箭射穿了脖子的野鸡。
接着掏出几枚野鸡蛋。
又接着掏出几颗野果、一小捆野菜和一些野蘑菇仿佛杜十娘的百宝箱。
可别小瞧野鸡,在山林里异常灵活,绝非一般人可以打到,只有专业的猎人才有这个本事。
他作为砍柴人却拥有猎人的本事,这跟他脑海里一本金灿灿的书有关。
金色书封上写着《众生书》三个大字,下面还有两行小字。
【与众生同寿(你可以叠加众生寿元】
【与众生同艺(你可以领悟众生技艺)】
翻开金色的书封,里面是一页页空白的纸,像无字天书。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明白其中的用途。
直到有一次,他进山砍柴伐薪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猎人。
他好奇地观摩猎人打猎,猎人的形象栩栩如生地烙印在了《众生书》里,当时就有了变化,收到了一连串的提示。
【你将张长弓纳入众生书】
【你的寿元:增加九十八年】
这让他惊喜万分,知道了《众生书》的用法,可以通过观摩众生,把众生纳入众生书,获得寿元的加持,同时还能领悟技艺!
在他有意为之的情况下,进山砍柴的时候一次次“偶遇”张长弓,一次次观摩打猎,三项技艺不断精进。
这就是他能够打到灵活走位野鸡的原因所在。
“哥你就是我的亲哥!”
李仲捧着这些山珍野味,尤如捧着圣物,眼神里全是对许元的崇拜和敬仰。
许元没好气地看着这活宝弟弟,“亲倒是挺亲,就是血型可能对不上。”
李仲不明所以,“血型是什么。”
屋里传来女子的咳嗽声,“老二,你哥回来了吗。”
“回来了!带回来好些野味呢。”
李仲献宝似的捧着东西,屁颠屁颠地进了里屋。
许元跟进去,将躺在榻上的中年女子扶起靠着床头,看了看脸色,用手背贴着额头检查体温,“娘已经退热了,药铺开的治伤风感冒的药管用。”
李仲邀功,“哥就放心吧,我一直守着呢!”
许元端起桌上的水给中年女子喝了点,对李仲道,“把东西拿去厨房,等下我来做饭,把野鸡炖了给娘补补身子,娘这伤风感冒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平常时候省吃俭用导致的营养不良造成,身子骨弱自然就容易生病。”
“不用不用!”
陈柔赶忙摆手,责备地看着他,“老大别小题大做,娘这点小病歇息几天就好了,咱们平民百姓没那么娇贵。
你跑去药铺抓药已经费了不少钱,这些山珍野味是你违背砍柴人的规矩偷猎而来,若是被人发现就麻烦大了,来之不易,吃了多可惜,让你认识的那个张叔拿去菜市场卖了,卖的银钱攒起来,将来好娶媳妇。”
说罢。
陈柔看向李仲,“那几颗野果可以留着吃,其它的都放下,野果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家能吃到,只有那些办了采集证的人家才有野果子吃。”
李仲看着捧在手里的山珍野味忍不住咽口水,不过还是听话地放下了,只拿了几颗野果。
许元走过去,把山珍野味拿起,不由分说地拿去厨房,“卖什么卖!
一天天清汤寡水,吃糠咽菜,你们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我正在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
就凭我这一副俊俏的好皮囊,娶媳妇根本不用聘礼,就是身体偏瘦了一些,要是健硕一些就完美了。”
听着他自吹自擂,母亲陈柔哭笑不得,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其实还是为了让自己补补身体。
许元在厨房忙碌了半个多时辰,把晚饭做好了,把饭菜端进里屋,一家三口围坐着小木桌边吃边聊,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寒冷的天气似乎也有了温度。
不过温度很快就下降了,陈柔说起了家族里的糟心事,“下午的时候你大伯来过,让你晚上过去一趟,说是商量一下你堂哥阿俊在武馆习武束修的事。”
许元知道束修就是学费的意思,阿俊就是李俊,长房大伯李光的儿子,陈柔的丈夫李耀属于二房,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在这家族观念很重的世界,长房在家族里的身份地位那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李仲来活了,端着碗筷来到空处,身体往后仰,把肚子挺起来,学着李光的样子,“大伯背负着双手,掂着大肚皮,板着脸,很严肃,高高在上地俯视我,问我,你哥呢,我说砍柴去了,他说天气转冷了,柴的价格涨了吧,我说不知道,他说让你哥晚上过来开个家族会,商量你堂兄习武束修的事。”
看着他模仿的惟妙惟肖,许元忍俊不禁,给出中肯的评价,“略显浮夸。”
陈柔怒视着他,“别没大没小,要是传到你大伯耳里,请出家法,非得把你屁股打成八瓣!”
李仲缩了缩脖子,回到饭桌边坐下,边扒饭、边埋怨,“大伯家就没把咱们家当人,自从阿爹被征去挖皇陵,大伯家越来越过分,咱家但凡有个子儿都被刮干净,要不是哥撑起了这个家,咱们都得饿死!”
陈柔叹息了一声,“别怪你大伯家刻薄,穷文富武,在武馆习武的束修实在太贵,听说每年都得上百两银子呢,你大伯在县衙当书吏的月俸全填里面也不够,家里过得也很难。”
李仲不满,“穷就别让堂兄习武嘛,去私塾念几年书,识文断字,将来接大伯的班不也挺好,就跟大伯接爷爷的班一样,不象咱家想接个班都没得接。”
陈柔喝斥,“你个皮娃子知道什么,学文学的再好,最多也就是当书吏或者当帐房先生、幕僚之类,只有习武才能出人头地,一个家族总得有人去搏一搏,否则就永无翻身的可能。
你堂兄阿俊是长房长子,寄托着家族的希望,整个家族当然得供养他,将来等他习武有成,自然就会回报家族,带着你们这些弟弟妹妹们一起过上好日子。”
李仲撇嘴,“我在路上遇到堂哥,跟他打招呼,他连正眼都不带瞧我一下,我才不信他习武有成之后会回报咱家。”
说到这里。
李仲看向许元,“要是哥去习武就好了。”
陈柔顿时没了声音。
过了半响。
陈柔无奈道,“你哥毕竟是养子,不被家族认可,而且也不是长房出身,长房有男丁的情况下,不可能供养其它房的人去习武。”
许元确实不是陈柔亲生,而是从西陲边境逃难过来的人,由于穿越胎中迷之类玄而又玄的东西,他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只隐约记得爷爷带着他从西陲边界逃难来到南境这边,爷爷饿死了,李耀陈柔夫妇收养了他,将他抚养长大,视如己出,他也很珍惜这份亲情,早已将李耀陈柔当成亲生父母。
“既然长房大伯亲自过来说了,那我就去一趟吧,看看怎么个事。”
吃完晚饭,许元点了一盏行灯,将砍柴刀别在裤腰带后面,用衣服遮住,这世道乱糟糟,出门不带刀,安全脑后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