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进三月,天气已热,距离皇帝生日尚有一个半月,各藩属国的使节已经齐聚洛阳。
除了担心迟到失礼以外,这些使团都带着大量货物用于贸易,相对于民间商队,使团可以寻求沿途官府的帮助,还能免税。
另外,贡品查验需要时间,要是来迟了,贡品不能过检,问题就大了。
此时,大鸿胪陈坦邀请诸国使者齐聚。
看着陈坦左手边的常忌,再看看自己与诸胡夷居于下方,吴使薛珝满心悲愤却无可奈何。
行走江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蜀为魏弟,所以常忌与陈坦并列,而吴为魏臣,薛珝只能与胡夷同坐。
陈坦环顾全场,见薛珝看着常忌面有羞怒之色,不禁暗自得意。
等薛珝回去如实陈述,吴蜀关系不又坏了一分?
陈坦端起酒杯说道:“诸君远道而来贺圣诞,足感盛情,且满饮此杯,以为诸国敦睦有序。”
“谢大鸿胪。”诸使端酒杯干了。
开场三杯酒,进入正题。
“正月初一日,高句丽发兵一万一千馀,突袭辽东西安平县,彼时西安平县民不过三千,兵不足二百,然上下其心,使高句丽不能越雷池一步,安远将军领援至,突袭高句丽中军本部,大溃之,高句丽将高田龙仅以身免。
时护鲜卑中郎将领兵至襄平,和护东夷校尉营兵,强袭丸都,轻易破之,高然弗潜逃途中被俘获,馀众皆降,至今不过三月,高句丽全境已定。
为儆效尤,天子诏令,除高句丽国,改辑安郡,隶平州。贼首高然弗本该判死传首四方以慑不臣,然天子仁德,留其性命,贬为乐工。”
诸使听了,无不脸色凄恍,似乎被抓到的是自己的国王一般。
实在是感同身受。
华夏三分,独曹魏半壁江山,依旧镇压诸胡夷,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常忌薛珝却是面露得色。
曹魏镇压东夷北胡,吴蜀也打的南蛮服服帖帖啊。
陈坦拍拍手,说道:“请乐工高然弗。”
胡夷使者脸上露出不忍,甚至有人闭上了眼睛。
真不知道高然弗被虐待成什么样了,早知如此,为何不自杀呢?
音乐响起,高然弗领着一群舞女走了进来。
面色红润,笑容璨烂,丝绸盛装上挂着大量的金银珠玉装饰。
我操,魏国俘虏都这么润的,我现在回去建议国王起兵来得及不?
高然弗躬身,随即抬起左脚身体一扭,单右脚支撑着身体转了一圈,正好朝四方行礼。
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没少下苦功。
“大鸿胪,诸位宾客,为贺圣诞,小人新编万岁舞,请诸公品鉴。”
说完,高然弗猛地扬手。
钟鼓齐鸣,丝竹环绕,诸使者瞬间就沉浸了进去。
常忌靠近陈坦,说道:“大鸿胪,如此折辱一国之君,非王道。”
“夷人而已。”陈坦笑道:“若皇弟入朝,当于天子首下同观此舞。”
说归说,笑归笑,岂能拿我大斗帝开玩笑?
常忌回击道:“若天子入蜀,吾主可请其并坐。”
陈坦笑了笑,没接茬。
口舌之争没什么意思,等蜀主入朝再问常忌怎么说。
一曲舞毕,高然弗团团作揖,诸伴舞的舞女上前讨赏。
陈坦取出一锭银子扔了过去,说道:“诸君,高然弗舞已为洛阳风潮,表演时观者如云,无不打赏,此亦太乐署生存之道,诸君切莫吝啬。”
常忌看着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舞女,脸色涨红。
没带钱啊,怎么办?
不少人都没带钱。
铜钱重,布帛大,不可能吃席的时候带着背钱帛的仆役吧?
“诸君留下信物,稍后乐工上门,诸君以钱帛换回信物即可。”陈坦说道。
大家能怎么办?
当然是给赏。
高然弗见状,越发兴奋,说道:“小人谢诸公赏,小人再舞一曲,为诸公贺。”
跳的真好,请你别再跳了,赶快滚吧,别把我们跳破产了!
诸使者暗暗呐喊。
高然弗浑然不觉,再次示意起乐。
靠着高句丽舞,他自己享受上了锦衣玉食,还带着太乐署过上了小康生活,如今一群肥羊当面,怎么能轻易放过?
就在高然弗热情献舞时,并州都督石鉴正朝皇帝行礼。
曹璜扶起石鉴,说道:“公守雁门,并州得安,度胡入夏,功莫大焉。赞曰: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说完,曹璜递过去卷轴。
上面写着标题“赞石公鉴安并州边胡功”,并写着全诗,有配图,上面画着诸多胡人朝雁门关行礼。
刚见面就砸诗,让我怎么怨愤你?
石鉴愕然片刻,拜下接过卷轴,说道:“陛下分置刺史中郎将,又诏臣入朝,臣以为陛下疑臣,多有不忿,今陛下谬赞,臣诚惶诚恐。”
曹璜说道:“高句丽灭,慕容部内附,朕忧匈奴与鲜卑拓跋等部因惊惧而作乱,护分置刺史中郎将以备之。公镇并州,素无警讯,朕岂能不委以重任?”
石鉴说道:“臣必不负陛下信重,定不让胡虏作乱。”
曹璜拉着石鉴坐下,问道:“公以为当今局势何解?”
听到这话,石鉴心中一突。
司马昭病危的谣言消失,局势恢复平静,但是消息灵通之辈无不感受到暗流更加汹涌。
不然曹璜不会令各州都督刺史回来一个。
名为朝贺与述职,其实是让大家表明立场。
石鉴沉默片刻,说道:“臣智浅谋少,不知如何解当今局势,只知并州不乱则诸胡不敢张目。”
可以说是老实话。
除非司马昭愿意外封,不然就只能僵持,到最后必然兵戎相见。
石鉴觉得自己劝不动司马昭,只能保持并州不乱。
曹璜问道:“若事有不谐,勤王诏出,并州军何时可至?”
石鉴回道:“并州多骑,旬日可至。”
曹璜说道:“朕不愿并州骑入洛,然世事难料,不可不防,公当慎重行事。”
石鉴说道:“臣必不负陛下。”
曹璜拍了拍石鉴的手,说道:“公之立场至关重要,当表明心迹,以慑不臣。”
没有一句说司马昭,却句句不离司马昭,石鉴感觉压力好大。
帝相争权,王国之兆啊。
怀着沉重的心情出了宫,还没上车,被司马炎叫住了。
“公远道回京,本不该搅扰,然家父盼公久矣,小子见父亲寝食不思,冒昧请公拔冗相见。”司马炎说道。
“丞相美意,本不敢拂,然吾方才面圣,天子赠诗,正要回去装裱。”说着,石鉴把卷轴打开。
司马炎盯着看了半晌,叹道:“有此圣物,难怪公迫不及待。”
石鉴带着歉意说道:“待裱好此轴,必拜见丞相。”
现在不去是拒绝司马昭拉拢,后面再去只是礼节性拜访,全无意义。
司马炎带着失望告辞。
回丞相府的路上,仆从问道:“主人,并州都督何以因为一篇诗而拒绝相国?”
司马炎叹道:“此诗能使其名满天下,其家族亦可借此稳固门第,如此,自然拒绝吾之拉拢。”
石鉴出身庶族。
虽然他官至御史中丞转刺史,其家族跟着晋升士族,然而根基不稳,但凡石鉴早死两年,其家族就会跌出士族行列。
谁会记得一个死人呢?哪怕他曾经位列三公,但只要没有人反复说,最终就是泯然于世。
这就是士族的根基——名望。
皇帝的诗,给了石鉴无与伦比的名望,而且会让人反复提及,甚至并州有胡人作乱,人们会越发怀念石鉴。
石鉴没了怎么办?
找他子孙!
于是,石家可长盛不衰。
得了如此大好处,石鉴不能也不敢蛇鼠两端,树立名望难,毁掉却很容易,他可不敢让名望受损累及子孙。
于是,石鉴转道去了太学。
论帝粉自来水,太学首屈一指,只要太学生们知道天子赐诗,几个月间就能传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