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贾田二,以经营麦饭为生,方才,太官令王成领属众十人至其摊吃饭,各食两碗,皆给一碗钱,田二不从,告至监市,监市报臣,臣不敢擅断,因此请陛下旁听。”
听了河南尹王恂的陈述,司马攸幸灾乐祸地看了眼皇帝。
恪尽职守是素养,幸灾乐祸是感情,不冲突。
“圣上,奴婢冤枉,奴婢等人早起采买,未及饮食,事毕,腹中饥饿而寻食,因担忧如厕误事,不敢多食,皆食一碗。”王成磕着头叫道。
田二叫道:“尔等倚仗身份,胡作非为,败坏天子名声,如今又欺蒙天子,实在罪该万死!”
曹璜看了眼田二。
市井小贩口齿灵俐,但是能说出这种话,肯定是有人教导。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如何。
见皇帝看过来,田二说道:“陛下,王贼吃饭时,多有见证者,非是小人诬陷,实乃他等强吃强占。”
“陛下,臣已经搜查过,田二未曾隐匿铜钱……”
“臣高柔拜见陛下。”高柔打断了王恂。
“请太尉入座。”曹璜吩咐一句,看向王恂,示意其继续。
“王成等人亦说只给了一碗价钱,而田二有人证,臣无法决断。”王恂补充道。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公事公办就是最大的不忠。
这个时候,哪怕办一起冤假错案,也不该把皇帝拖下水。
不替皇帝分忧,就是不忠。
毫无疑问,王恂是司马氏党羽内核成员之一。
司马昭的小舅子嘛。
旁边,代表廷尉的郭敞满脸愁苦。
原以为能发挥一下专业知识帮助皇帝排忧解难,万万没想到是这么无厘头的案子。
只要田二与一干证人咬紧牙关不放松,王成等人根本无法排除嫌疑。
曹璜看向证人,问道:“尔等以为此乃构陷官员,却不知此乃欺君,此时如实招供主谋及经过,朕赦尔等罪行。”
“陛下,小人句句属实,绝无谎话。”证人李三说道。
“小人没有欺君。”
“阉人欺人太甚,小人看不过眼来作证。”
“皇帝当主持公道。”
证人们纷纷开口。
毫无疑问,他们不怕用刑。
屈打成招,不管怎么样都是皇帝输了,吃一顿打换取丰厚的赏钱,值!
见皇帝皱眉,司马攸暗笑不已。
要不是顾忌皇帝面子,非得双手叉腰仰头大笑。
皇帝不是无所不能,终于看到他吃瘪了,痛快!
三公九卿皆眉头紧皱。
司马氏谋刺燕王不成,又来打皇帝的脸,真的不能好好处了是吧?
算了,想想怎么劝皇帝别生气吧,吃亏就吃亏了,再把身体气坏了,那就亏惨了。
外面围观的吃瓜群众议论纷纷。
“阉人多吃多占,皆是天子纵容,这次肯定要包庇。”
“都说天子圣明,此时来看,不过尔尔。”
“阉人乱政害国,天子以阉人做官,取乱之道。”
“万一田二等人诬告呢?”
“除非屈打成招!”
“即便圣人降临,又如何辨明真相?”
听着外面的议论,马车里的司马权司马冀相视而笑。
这把稳了。
除非用刑,不然根本没法让田二等人露馅,然而用刑得出的结论能服众吗?
案子稳了,舆论也稳了。
“此次,小儿必败,当浮一大白!”
“兄弟有伤在身,不宜饮酒,可饮乳汁。”
“无妨。”司马冀挥挥手,说道:“此等小事,无法打杀王成等阉人,当连络诸义士,进表弹劾。”
“待其流放,途中杀之!”司马权抬手下劈,满脸快意。
司马冀接道:“如此,小儿颜面扫地,亦不能启用阉人,一举两得。”
谁说阴谋没用的?
没用的阴谋只是因为没用对场合,也不够周密。
不信看看现场,那小儿定然满脸愁苦。
也就身份敏感加有伤在身,不然司马冀非得站在大堂门口显摆一下。
大堂里,曹璜看向王恂,问道:“此时距离王成等食毕,多久?”
王恂回道:“约莫半个时辰。”
“朕要准确时间。”曹璜说道。
“确实半个时辰。”监市秦子睿说道:“案发时,小臣查封饭瓮,此时尚有馀温,可定时间。”
曹璜走到王成等人前面,挨个扶起他们,沉声说道:“朕信尔等,欲证尔等清白,唯剖腹取饭,称其分量。若尔等惜身,朕认错赔钱即可。”
王成拜道:“奴婢死不足惜,坏了圣上圣明,万死莫赎,奴婢请陛下赐刀,剖腹,取饭,称量!”
“请陛下剖奴婢腹。”十馀人异口同声。
“皆忠义辈。”曹璜赞了一句,环顾诸人,道:“只需两人,一人现在剖腹取饭,另一人明早食饭一碗,半个时辰后剖腹取之,两相比对,便可验明真相。”
“臣年迈,无后,请赴死!”
“臣为太官令,当以死证明清白。”
“臣虽幼,家有兄长,无所顾虑,请赴死!”
诸人争先恐后。
这一刻,不是天子家仆,而是魏臣,魏国天子家臣。
曹璜想了想,制十一张便笺写上姓名与九个生两个死,令诸人抽签。
没有迟疑,王成等人径直上前抽取,当场打开。
两个死签出来。
王四,林雄。
“二君且去,待清白得证,朕以侯爵酬谢,并以相关人犯为祭。”曹璜说道。
曹璜伸手,喝道:“刀来!”
“陛下,强食,补钱即可,不至于损伤人命。”王恂的声音有点慌。
“此乃构陷天子家臣,污秽天子名声,朕无奈,以二君性命求证,主谋者,必以命偿!”
曹璜看向田二等人,继续说道:“此等帮凶,夷三族!无能庸官,累义士死,诛!”
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陛…陛…陛…下…”田二两股战战,口不能言。
诸证人也是面如土色。
司马攸直愣愣地看着皇帝,想劝又不知道如何劝。
“诏太傅,大将军,诸朝官!”
说完,曹璜从侍卫腰间拔出刀来。
“陛下,大局为重,相忍为国!”司空郑袤惊呼道。
“生父,非大耶?圣名,非大耶?是可忍,孰不可忍!”曹璜怒吼。
郑袤讷讷无言。
“此乃两败俱伤,臣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诸大臣齐劝。
曹璜冷声说道:“岂得弃清名而求媾和?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众皆无言以对。
难不成让皇帝放弃名声作为让步?
曹璜冷哼一声,双手捧刀递给王四,躬身道:“请君赴义!”
“愿为陛下赴死!”王四接过刀,又拜:“臣遇陛下,死而无憾,请陛下为臣报仇雪恨!”
“陛下……”
三公九卿齐呼。
王四反转刀刃,猛地插入腹中,再用力一拉,鲜血飞溅中,肠子随之涌了出来。
王四虚弱一笑,扑通倒地。
“助…助…”王四发出微弱的声音。
王成回过神来,走到王四身边,说道:“吾助君一臂之力,请君先行!”
说完,抽刀,插进了王四脖子里。
王四当即气绝。
曹璜深吸一口气,朝王四行了一礼,道:“来人,清理肠胃,搜集饭粒,勿得遗漏!”
“陛下,哎,陛下……”高柔跺脚,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臣们都脸色沉重。
今天这状况,司马家不出人命,皇帝不会善罢甘休。
想想也是,皇帝已经够隐忍了。
司马代克扣饮食,去职而已,羊琇当面辱骂,外放而已,司马冀故意给老弱,还是韩洪跳出来主持的公道,燕王遇刺,无人受罚。
心中憋屈多了,今天终于憋不住了。
见无人动弹,曹璜看向王恂,冷声问道:“隶臣何在?”
隶臣,负责检验尸体,秦时以奴隶充任,故称之为隶臣。
王恂呆呆傻傻,没有回应。
吓傻了。
他出身名门,然而没有其祖父王朗带兵打仗的经历,甚至没杀过鸡,如今见此血腥,没昏过去就不错了。
此时,王恂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隶臣何在?”曹璜再次怒喝。
“臣请为义士浣肠。”阮籍大步进来,拜道。
“臣请为义士浣肠。”稽康等人跟着走了进来。
外面,司马冀脸色惨白,司马景也是不知所措。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计划如此周祥……”司马权喃喃自语。
司马冀回过神来,说道:“走,速走,往淮北求子臧庇佑,唯有子臧能劝七哥,我爹也听他的。”
“正该如此,速走!”司马权叫道。
他倒是不怕,却要为司马冀着想。
司马孚真能把司马冀打死的。
于是,马车匆忙激活。
走到不久,碰到了司马昭的马车,幸好两人换了马车马匹和车夫,没引起司马昭的注意。
两车交错而过,司马权忽然说道:“未曾带上徐兴,若其为竖子捕获……”
司马冀说道:“竖子不足为虑,且避七哥锋芒与我爹之怒,区区家奴,舍弃便是。”
并没有把皇帝放在心里。
但凡对皇帝有一点点敬畏,也不至于谋划此事。
就怕司马昭与司马孚的惩罚。
其实司马昭还行,也就禁闭思过,司马孚真敢动手打人的。
于是,两人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往淮北逃去。
司马骏的天才不止外人认可,司马家族内也是相当服气的,只要司马骏愿意求情,司马昭和司马孚必然给面子,两人就能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