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太极殿前已经聚集了不少朝臣。
闲着也是闲着,自然是聚在一起闲聊。
物以类聚,在这个讲究又当又立的年代,出卖曹髦的王沉王业是受人鄙视的,哪怕司马党也距离二人甚远。
两人并不在意。
相比于忠于曹髦而身死族灭的王经,他俩不但活着,还能加官晋爵,与之相比,区区鄙视算得了什么
“昨日议改名,小儿挣扎徒劳,殊为可笑。”王业笑着说道。
王沉说道:“小儿欲与大将军争锋,实乃螳臂当车,不引以为鉴,必死无葬身之地。”
王业说道:“大将军恩泽天下,出身归心,但凡那小儿明智,便该主动禅让,不失王侯之封。”
一口一个“小儿”,全无敬畏。
到底是出卖曹髦的存在,时刻担心曹氏复兴后算帐,做梦都想着司马代曹。
就在两人吐槽时,贾充到来。
王沉连忙迎过去,行礼后问道:“敢问护军,请封表何时颁发。”
跟在后面的王业露出了佩服的表情。
当初他是尤豫了一阵才去找司马昭告密的,而王沉则没有眈误片刻,所以王沉得爵而他升官。
当然,这也与两人的家世有关。
王业出身于武陵王氏,乃是庶族,而王沉乃太原王氏嫡系,作为传统上品世家,司马昭是需要大力拉拢的。
实际上,除了掌控军队之外,司马昭一直在拉拢世家以为纂位做准备。
作为司马昭心腹,杀曹髦的现场指挥官,贾充对王沉如沐春风。
“常侍安心。”贾充说道:“大将军已经核准,只待长宁宫回复便可颁发。”
“如此,恭喜安平侯。”王业说道。
王沉朝空中拱手,道:“吾本为曹爽所属,承蒙文宣公不弃,起于罪中,又得大将军偏爱,始能封侯。”
这么会说话,活该你封侯啊。
贾充看出了王业的羡慕,说道:“鸿图兄亦为除暴功臣,大将军必当重用。”
王业说道:“承美言,若有封侯日,下官必结草衔环以报。”
“此言差矣。”贾充批评道:“大将军赏罚分明,鸿图兄能高升,皆是大将军恩赏。”
“中领军所言甚是。”王沉笑呵呵地说道:“我等能有今日,皆大将军恩典,当肝脑涂地以报。”
王业被捅了一刀,这个气啊,却发作不得。
表面上,两人还是兄弟。
完全不觉得请封表会被驳回。
高平陵之变后,郭太后就是印章,从来没反驳过外廷的奏表,这次自然不会例外。
同样,曹芳曹髦对包括封赏群臣在内的政务毫无发言权,曹璜表现出了干涉政务的意愿,却不会得手。
这就大势,贾充等人充满自信。
几人又闲聊几句,司马昭到来。
卡着点来的,没给诸人攀附问候的时间,直接排队进殿。
行礼落座。
曹璜首先开口道:“此时刚至五更,天色未明,大将军可来得及进食?”
这厮忽然这么和颜悦色,是要玩什么阴谋诡计?
肯定不是示好。
昨天对司马孚的两个问题可充分暴露了曹璜的本性。
内心不解,司马昭却没有尤豫。
“启奏陛下,臣贯不用早膳。”司马昭回道。
只用燕窝银耳羹罢了。
“国事皆托付大将军,不用早膳,如何能有好身体?早朝固然重要,早膳不能轻忽。”
曹璜扭头说道:“赐大将军早膳,赐朝堂进食之特权。”
“奴婢立刻去办。”王德转身离开。
这厮不会要毒杀我吧?
司马昭仔细打量曹璜,却没发现半点异样。
这厮心理素质这么好,为何昨天暴露本性?莫不是故意诓我?
就在司马昭沉思时,王德领着两个小太监托着餐盘回来。
这是太监们的投名状。
若是王德等人没能妥善保管饭菜,曹璜不会进行后续计划,同样,这也是太监们对曹璜的考验,若是曹璜能够实现计划,则证明其手腕足够,太监们才敢归心。
司马氏党羽们不知内情,然而看清里饭食,无不脸色大变,哪怕中立党也是疑惑地看向皇帝。
一碗白粥,一张白饼,一个鸡蛋,一小碗白菜炖肉,如此简陋,确定不是故意折辱大将军?
曹璜轻笑一声,问道:“大将军何故变了脸色?”
“陛下名为赐食,实为羞辱,此非为君之道!”又是华峤充当急先锋。
“陛下。”王沉说道:“外有强敌,内有暴君,若非大将军力挽狂澜,已然天崩,陛下以如此方式折辱大将军,天下英杰离心,国必亡!”
王业接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陛下赐食,天下离德,此举大不妥,陛下当收回成命,并自省。”
一个又一个司马党羽发言声讨。
内核意思一句话:道歉,不然去死!
他们的声讨有道理吗?
有。
对世家来说,曹璜赐下的食物只配给仆役吃,给司马昭就是折辱。
但其实也没道理。
要是曹操赐给司马懿一根草,司马懿得三磕九拜谢主隆恩,并且仔细品尝,一边嚼一边夸美味。
说到底,帝位差太多。
曹璜也不辩解,任凭下面声讨。
良久,各种声音消失,所有目光皆投注在曹璜身上。
曹璜微微一笑,道:“天子与大将军孰贵?”
没人回答。
大家敢说司马昭贵于曹璜,却没人敢说大将军贵于皇帝。
因为这关系皇帝的权威,不然等司马昭当了皇帝,岂不是要屈居大将军之下?
这是大义。
私底下可以不以为然,公开场合绝不能宣之于口!
曹璜说道:“显然,诸位皆以为天子贵于大将军,然朕一日两餐皆如此……”
曹璜指了指餐盘,继续说道:“朕赐大将军同食,诸位以为辱,朕如此,岂非屈辱?廷尉何在?”
“臣在。”廷尉和逌起身应答。
曹璜问道:“太官令欺君辱君,该当何罪?”
族!
说不出口。
这个“族”指的是太官令司马代的父母妻儿,虽然是与司马昭关系颇远的旁支,却也是司马氏族人,随随便便就“族”了,大将军不要面子的?
“卿为廷尉,岂不知法?”曹璜不满地诘问一句,又问廷尉正荀勖同样的问题。
荀勖回道:“太官署员众,司马权未必知情,臣请彻查再做定论。”
不愧是荀氏出身的英才,反应就是快。
查来查去,查无此事,甚至查无此人。
“太官令掌天子饮食,食谱、食材、监督烧制、核验、传送,无所不管,无所不知,廷尉正言其不知,意欲包庇耶?”曹璜问道。
荀勖回道:“或许只是玩忽职守,为下人所欺,未经证实,臣不能妄言。”
“不能,不敢?”曹璜问道:“廷尉竟不敢查办欺君之罪,要尔等何用?”
狂徒,莫不是想撸掉廷尉?或许还有光禄勋?
司马昭心念急转。
廷尉掌司法,用来清除异己无往而不利,与之相比,一个太官令便无足轻重。
而且舍掉一个旁支远系族人保下骨干,既可以巩固党羽忠心,又可以显示自己公正不阿,实在一举两得。
但是,小儿如此猖狂,好气!
“太官令司马代玩忽职守,当剥夺官职,贬为庶民。”司马昭忍着气说道。
“大将军公正,果然名不虚传。”曹璜阴阳怪气地点了个赞,继续说道:“天下世家庶族,门风严整者无过于司马氏,尚且有司马代欺君之事,馀者任太官令,可能杜绝此等情况?”
“因一蠹虫而疑天下英杰,非圣君所为。”华峤毫不客气地说道。
不能让皇帝染指用人权。
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这个口子绝不能开。
“尚书郎可有选举荐?”曹璜问了一句,又补充道:“按律,举荐者同罪,尚书郎当谨慎推人。”
华峤回道:“官员拔擢,朝廷有度,臣不敢擅越职权,陛下亦当交于有司公论,以德才功劳递选,而非凭好恶横加干涉。”
曹璜问道:“官员选拔,天子不能决耶?”
操,又来大义压人?
天子是天子,你是你,你有没有点逼数?
不止华峤恶心,司马党羽都被恶心坏了。
还没法反驳。
天子一言九鼎,这是大义,只要司马昭不想以后司马氏的天子们失去用人权,就不能否认曹璜的话。
见诸人被怼得哑口无言,曹璜开口说道:“所谓知人善用,外廷衮衮诸公,朕乏善可陈,然内廷诸官,朕颇为了解。有小黄门王成,精通庶务,恪尽职守,可为太官令……”
“不可。”王业高声说道:“宦人为官者不得过诸署令,文帝诏发天下,金册尚存石室,陛下岂可违祖宗成法耶?”
你要是一意孤行,就别怪我们骂你不孝了。
曹璜说道:“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是故明帝遗诏太后听政,太官令干系天子安危,朕恐所托非人,故因时制宜选用宦官,此乃效法明帝之所为。”
儿子跟爹学能有什么错呢?
曹丕是把外戚和宦官一起限制的,然而曹睿令郭太后听政辅佐曹芳公然违反此令,没人说曹睿有错,那么曹璜这么做也就没错。
不由自主地,大家看向了司马昭。
从司马懿到司马昭,做事情喜欢用郭太后的名义是因为曹睿遗诏,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表示司马氏对故主的“忠”。
忠是大义,是牌坊,也是司马昭想得到的,推翻曹睿,无异于再说司马氏“不忠”。
又当又要立,让司马昭很难受。
这要是换了董卓的存在,一言不合就废帝,根本不会这么纠结。
问题是董卓知道自己没纂位的可能,只想做权臣,可以肆无忌惮,司马昭是要行改朝换代之事的,必须有个好名声。
而且想要保住司马代进而保住司马氏脸面,退步也是必须的。
政治交换就是这个玩法,不可能既要又要。
算了,让他得意一下。
司马昭说道:“陛下一意孤行,臣等自当遵从,只恐陛下年幼为人所欺,以致事务败坏。”
曹璜指向餐盘说道:“再坏能坏过此等饭食?”
是啊,再坏能坏过此等餐食?
司马昭无语。
曹璜说道:“大将军无异议,拟诏,擢小黄门王成忠诚用事,擢太官令,掌天子饮食。”
言简意赅,突出一个“忠诚”,暗示忠于皇帝则有奖励。
虽然有阴阳大将军家族的嫌疑,却也没人反对。
政治正确嘛。
中书令庾纯看向司马昭,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方才指挥手下去写诏书。
很快,诏书拿回。
曹璜确认无误,下令用印。
能下令用上玉玺,曹璜一点也不开心,因为皇帝与臣子唇枪舌剑,实在是太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