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北京的1462次列车在晨雾中驶出重庆站。这是趟慢车,站站停,全程要三十多个小时。秦念的座位靠窗,硬座。
她没要卧铺——不是买不到,是觉得没必要。一天一夜的颠簸,正好用来整理思路。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除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衣,就是厚厚三本手写的汇报材料:《关于应对技术封锁及加快自主创新的建议》、《“星火”研究院五年攻关规划》、《ly-i后续发展及技术辐射方案》。
每本都有一寸厚,用铁夹子夹着,封面上工整地写着标题和日期:1985年11月25日。
对面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看打扮像机关干部。他瞥了一眼秦念的材料封面,好奇地问:“同志,您是搞科研的?”
“嗯。”秦念应了一声,不想多谈。
“去北京开会?”
“汇报工作。”
对话到此为止。秦念把目光转向窗外。列车正沿着长江行驶,江面雾气朦胧,岸边的山城层层叠叠。她想起第一次去北京,是嫁给陆野后回婆家。那时候她还是“秦念”,怯生生地面对陆家那个将门之家,说话都不敢大声。
现在,她是“秦总师”,是国家高超音速项目的负责人,是带着一个团队五年心血成果和未来五年规划进京汇报的人。
角色变了,责任变了,但那股劲没变——那股非要把事情做成的劲。
列车广播响起:“前方到站,达县。停车八分钟。”
秦念看了看表,上午十点。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昨晚准备的煮鸡蛋和馒头。就着白开水慢慢吃。邻座有人在泡方便面——那是新鲜玩意儿,舶来品,香味飘过来,引得周围人都看。
对面那个干部也拿出面包和火腿肠,看样子是出差的常客。他看了看秦念简单的餐食,犹豫了一下,递过来一根火腿肠:“同志,尝尝这个?上海产的,味道不错。”
秦念摆摆手:“谢谢,不用。”
“别客气嘛。”干部很热情,“我看您这材料这么厚,肯定是重要工作。路上吃好点,才有力气汇报。”
盛情难却,秦念接过来。剥开红色的塑料皮,咬了一口。淀粉和香精的味道,说不上好吃,但确实方便。
“您去哪儿汇报啊?”干部问。
“科工委。”
干部眼睛一亮:“巧了!我就在科工委下属单位工作。您是哪个所的?”
秦念犹豫了一下。按纪律不该说,但对方已经亮明身份……
“‘星火’研究院。”她低声说。
干部的表情变了。不是惊讶,是肃然起敬。
“您……您是秦总师?”他压低声音。
秦念点点头。
“哎呀!”干部激动起来,又怕引起周围注意,只好搓着手,“没想到在这儿遇上您!我在《内部参考》上看过ly-i的简报,太提气了!咱们所里的年轻人这些天都在讨论,说终于有东西能跟美国人叫板了!”
“还没到叫板的时候。”秦念平静地说,“差距还很大。”
“但路走对了!”干部很兴奋,“您知道吗,制裁令下来那天,我们所几个老专家气得拍桌子,说这是好事——逼着咱们走自己的路!以前总想着引进、消化、吸收,现在好了,没得引进,只能自己搞!”
秦念看着他。这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干部,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激动和自豪,让她心里一暖。这就是这个国家最可爱的地方——无论什么岗位,总有人把国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
“你们所在攻关什么?”她问。
“精密轴承。”干部说,“ly-i用的那个主轴承,本来要从瑞典进口,现在卡住了。我们所牵头,联合洛阳轴承厂、哈工大一起攻关。已经干了三个月了,样品做出来了,寿命测试……还不太理想,但至少能转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轴承是他亲手磨出来的。
秦念认真听着。她想起张海洋那边需要的精密轴承,想起发动机、飞控系统、起落架……每一个子系统,都依赖着像眼前这位干部所在的无数个科研院所和工厂。
这就是中国的工业体系——可能单个点不强,但一旦串联起来,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有什么困难吗?”她问。
“困难多了去了。”干部掰着手指数,“材料纯度不够,热处理工艺不稳定,检测设备落后……但最大的困难是——”他压低声音,“有些老同志思想转不过弯,总觉得国产的就是不如进口的,不愿意用我们的样品,宁可把设备停了等进口货。”
秦念理解这种心态。航空工业,安全第一。用不成熟的国产件替换成熟的进口件,确实需要巨大的勇气和责任感。
“你们所领导什么态度?”
“所长力挺!”干部挺起胸,“他说了,现在不用,永远都用不上。我们送去的轴承样品,他签字批准装在所里那台最重要的数控机床上试——那机床是所里的宝贝,万一轴承坏了,损失大了去了。但他说:‘不冒险,怎么进步?’”
秦念点点头。这样的领导,是国之栋梁。
列车继续北上。窗外景色从丘陵变成平原,从绿色变成枯黄。车厢里人声嘈杂,孩子的哭闹声、打牌的叫喊声、推销员兜售瓜子花生的吆喝声……这是八十年代的中国,混乱而充满生机。
下午,秦念开始看材料。她拿出一支红笔,在重点段落下划线,在页边写批注。对面那位姓刘的干部识趣地不再打扰,也拿出自己的文件看起来。
傍晚,列车停靠在一个小站。站台上,小贩叫卖着煮玉米和茶叶蛋。秦念买了两个茶叶蛋,就着冷馒头吃。刘干部去餐车买了盒饭回来,非要分她一半。
“秦总师,您别客气。我这趟出差有补助,吃得好点应该的。”
推辞不过,秦念接受了。盒饭里有红烧肉和青菜,油水很足。
“您这次去北京,是争取支持吧?”刘干部边吃边问。
“嗯。”
“得争取!”刘干部很认真,“我听说这次制裁,波及面很广。好多项目都受影响。上面得有个整体规划,不能各搞各的。得有牵头人,得有资源倾斜。”
“你有什么建议?”
刘干部想了想:“我觉得,应该搞个‘会战’。像当年搞‘两弹一星’那样,全国一盘棋,集中力量办大事。哪个单位有本事,就让他牵头;哪个单位有资源,就让他配合。打破部门墙,打破单位壁垒。”
秦念看着他。这个基层干部的想法,和她准备的汇报材料里的核心建议,不谋而合。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刘建国。建设的建,祖国的国。”
“好名字。”秦念说,“你的建议,我会带到会上。”
刘建国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
深夜,列车在华北平原上奔驰。硬座车厢里,大多数人已经以各种姿势睡着了。秦念睡不着,她拿出笔记本,借着微弱的灯光,把今天和刘建国的谈话要点记下来。
这个国家有无数个刘建国——在各自的岗位上埋头苦干,有想法,有热情,缺的就是一个能把他们串联起来的机制。
凌晨四点,列车抵达石家庄。又一批乘客上车,车厢里更挤了。秦念把座位让给一个带孩子的妇女,自己站到车厢连接处。
冷风从门缝灌进来,她裹紧外套。窗外的天空还是黑的,但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天快亮了。
早上八点,列车终于驶入北京站。秦念提着帆布包,随着人流下车。站台上人山人海,南腔北调。
她走到出站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陆野穿着便装,在人群中朝她挥手。
“你怎么来了?”秦念走过去。
“怕你迷路。”陆野接过她的包,“车在外面。先去招待所休息,下午三点开会。”
“会议安排出来了?”
“出来了。”陆野低声说,“规格很高。科工委、国防科工局、计委、财政部……相关部委都来人。你的汇报排在第一项。”
秦念点点头。意料之中。
陆野的车是一辆旧上海牌轿车,军牌。车子在长安街上行驶,路过天安门时,秦念看到广场上人很多,有游客,有拍照的,有放风筝的。和平年代的景象。
“家里怎么样?”她问。
“都好。”陆野说,“张海洋的‘争气台’已经稳定生产,成品率提到百分之八十五。吴思远那边,逻辑综合模块有突破性进展。所里一切正常。”
“外部呢?”
陆野沉默了一下:“伯克利那边,吴思远回绝后,他们转向接触我们所里另外两个年轻骨干。开出的条件很优厚——提供全额奖学金去读博士,配偶可陪读并安排工作。”
“人呢?”
“一个动心了,正在做工作。另一个直接拒绝了,说‘项目没完成,哪儿也不去’。”陆野看了秦念一眼,“动心的那个,是你很看好的小陈。”
秦念心里一沉。小陈是吴思远团队里最有天赋的年轻人之一,对软件架构有独到理解。
“吴思远知道吗?”
“知道。他找小陈谈了一次,没劝,只是把项目现状和未来规划完整讲了一遍。然后说:‘你自己选。留下,我们一起啃硬骨头;走,我帮你写推荐信。’”
“结果呢?”
“小陈哭了一场,说给他三天时间考虑。”
秦念望着窗外。这就是现实——理想和现实,情怀和利益,总是要碰撞的。八十年代,国门打开,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诱惑如此之大。
“你怎么看?”她问陆野。
“我尊重个人选择。”陆野说,“但也会做好预案。小陈如果真要走,他负责的模块得有人接,核心技术得做好隔离。”
“这不是个人选择的问题。”秦念轻声说,“如果我们不能给年轻人希望,不能让他们看到在这里也能实现价值,光靠情怀留人,留不住的。”
陆野没说话。车子驶入招待所大院。
下午两点半,秦念换上唯一一套正式的深灰色西装——那是结婚时做的,平时舍不得穿。头发梳得整齐,材料装进新的公文包。
陆野送她到会场门口:“我在外面等你。”
会场设在某部委的一间中型会议室。长条桌,绿色台布,瓷茶杯,烟灰缸。秦念走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有几个中年人。空气里弥漫着茶香和烟味。
主持人是科工委的王副主任,秦念认识。他朝秦念点点头:“秦念同志,坐。”
秦念在指定的位置坐下。她的座位对面,是计委和财政部的代表。左手边是国防科工局的技术专家,右手边是几个重点院所的负责人。
“人都到齐了,开始吧。”王副主任开门见山,“今天会议的主题大家都清楚——西方技术封锁下的应对之策。先请‘星火’研究院的秦念同志汇报,他们在一线,感受最深。”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秦念身上。
她打开公文包,拿出材料,但没有照本宣科。
“各位领导,专家,”她站起来——这是汇报的礼节,“在正式汇报前,我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用绒布包裹的钛合金叶片——张海洋的“争气台”加工出来的第一批合格品之一。
她把叶片放在桌上。金属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复杂的曲面折射出细腻的光泽。
“这是ly-i发动机的高压涡轮叶片。”。七天前,我们用的还是进口五轴加工中心,成品率百分之九十。七天后,那台机床被禁运了。”
她拿起叶片:“现在各位看到的这个叶片,是用一台国产四轴机床改造的‘争气台’加工出来的。。”
会议室里很安静。几个老专家戴上老花镜,传看着那片叶子。有人拿出放大镜仔细端详,有人用手指触摸曲面。
“成本呢?”计委的一位同志问。
“单件成本是进口加工时的三倍。”秦念如实回答,“但这是初期。随着工艺成熟和批量生产,预计一年内能降到一点五倍。”
“寿命测试做了吗?”
“正在做。已完成二百小时等效测试,性能与进口设备加工的叶片相当。”
国防科工局的一位老专家放下放大镜,抬起头:“秦念同志,你们改造这台机床,用了多长时间?投入多少?”
“十二天。投入……”秦念顿了顿,“主要是人力。硬件成本大约五万元,其中四万是那台旧四轴机床的账面残值。”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十二天,五万块,解决了一个被“卡脖子”的关键工艺问题——这个性价比,太高了。
“这只是我们应对封锁的案例之一。”秦念继续说,“在软件领域,我们正在基于法国旧版eda软件,开发自主版本,目前已完成核心算法逆向和百分之三十模块重写。在材料领域,我们联合钢铁研究院,对三种关键高温合金实现了国产化替代,性能达到进口材料的百分之九十。”
她打开汇报材料,但依然没有念,而是脱稿讲:“过去一个月,我们梳理了全部三百二十三项被禁运的技术和产品。其中,四十二项我们已有成熟替代;九十七项我们正在攻关,预计一到三年内突破;剩下的一百八十四项,是真正的硬骨头——要么技术门槛极高,要么国内完全没有基础。”
她环视全场:“面对这一百八十四项,我们的建议是:启动国家级技术攻关‘会战’。像当年搞‘两弹一星’那样,集中力量,重点突破。”
财政部的同志开口了:“秦念同志,集中力量意味着资源倾斜。现在国家财力有限,到处都要用钱。你说的‘会战’,需要多少投入?”
“钱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秦念说,“最重要的是机制——打破部门壁垒的协作机制,鼓励创新、宽容失败的容错机制,让科研人员安心钻研的保障机制。”
她讲了列车上刘建国说的故事:那个所长冒着风险,把不成熟的国产轴承装在最贵的机床上试。
“如果没有这样的担当精神,再好的技术也只能躺在实验室里。”秦念说,“我们需要从上到下形成共识:用国产替代进口,短期有风险,长期是唯一出路。这个风险,必须有人担。”
王副主任点点头:“秦念同志说到了点子上。技术问题可以攻关,但思想问题、机制问题,才是根本。”
接下来,其他院所负责人也汇报了各自情况。问题大同小异:设备被禁运,材料断供,国际合作中断。但也有一些好消息:武汉某所突破了精密光学玻璃的熔炼技术;上海某厂仿制出了高性能伺服电机;沈阳某企业造出了替代进口的数控系统……虽然性能还有差距,但至少能用。
会议开了四个小时。烟灰缸堆满了烟头,茶杯续了一次又一次水。
最后,王副主任总结:“今天的会,开得好。问题清楚了,思路也清楚了。我提三点意见:第一,成立跨部委的‘火炬’技术攻关领导小组,我牵头,相关部委派人参加。第二,编制《国家重点技术攻关目录》,把那一百八十四项硬骨头列进去,明确牵头单位、时间节点、资源保障。第三,建立‘首台套’风险补偿机制——谁敢第一个用国产替代品,国家给予保险和补贴。”
他看向秦念:“‘星火’研究院在ly-i项目上做出了表率。这次应对封锁,你们又走在了前面。希望你们继续发挥先锋作用。”
“是。”秦念站起来。
散会后,几个老专家围住秦念,详细询问“争气台”的技术细节。秦念一一解答,约定后续安排技术交流。
走出会议室时,天已经黑了。陆野在车里等她。
“怎么样?”他问。
“定了。”秦念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火炬’计划。全国一盘棋,集中攻关。”
“好事。”
“嗯。”秦念睁开眼,“但压力也更大了。我们现在是标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车子驶入夜色。长安街华灯初上。
秦念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想起列车上刘建国那张激动的脸,想起会议室里那些老专家传看叶片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吴思远在地下室熬夜写代码的背影。
这个国家有这么多可爱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强大呢?
她拿出笔记本,借着车内的灯光,写下今天会议的要点。写到一半,她停笔,在页边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