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往西,车队在山路上颠簸了六个小时。
张海洋坐在吉普车副驾驶座上,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ly-i发动机改进型的全套图纸——蜡纸底图,足足有三十多斤重。
“张工,快到了。”司机是个当地人,说话带浓重的川音,“前面就是‘三线厂’了。”
张海洋抬起头。窗外,群山连绵,雾气缭绕。盘山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缠绕在墨绿色的山体上。偶尔能看到隐在树林里的建筑屋顶,都是老式的红砖房,有些墙上还刷着褪色的标语。
“这些厂……还在生产吗?”他问。
“生产啊,怎么不生产。”司机说,“就是规模小了点。以前这里热闹得很,好几万人呢。现在年轻人都往外跑,留下的都是老工人老师傅。”
吉普车拐过一个急弯,眼前豁然开朗。山谷里,一片厂区依山而建。厂房大多是一层的砖混结构,屋顶是石棉瓦,有些已经破损。厂区道路坑坑洼洼,路边长满杂草。但仔细看,能发现车间里还有灯光,烟囱还在冒烟。
“到了。”司机停下车,“您要找的142厂,就这儿。”
张海洋下车,腿有些发软。他环顾四周——这和他想象中的“工厂”差距太大了。研究院虽然也在西南山区,但毕竟是新建的,规划整齐,设备先进。这里……像是时间停滞在了六十年代。
但他没时间感慨。抱着图纸包,他走向厂部办公楼。
办公楼是一栋两层小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门口的牌子上,“国营第142机械厂”几个字已经斑驳。推门进去,走廊昏暗,墙上的宣传栏里还贴着1978年的《人民日报》社论。
“请问,刘厂长在吗?”张海洋问值班室里的一个老头。
老头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你找刘厂长?他在车间呢。往里走,热处理车间。”
张海洋道了谢,顺着老头指的方向走。厂区很大,但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机床运转的声音。他路过几个车间,从窗户往里看——设备都很老旧,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的产品,有些甚至还能看到俄文铭牌。但维护得很好,擦得锃亮。工人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专注地操作着机器。
热处理车间在厂区最深处。张海洋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车间里,几个老师傅正在操作一台井式热处理炉,炉门开着,里面通红的工件发出耀眼的光。
“刘厂长?”张海洋试探着喊了一声。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转过身。他个子不高,但很敦实,工作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有被炉火长期炙烤留下的红晕。
“我是刘大山。”他走过来,和张海洋握手。手很粗糙,很有力,“你就是研究院的张工吧?欢迎欢迎。”
没有寒暄,直接进入正题。张海洋打开帆布包,在车间里一张旧桌子上摊开图纸。
“刘厂长,我们需要加工一批涡轮叶片。”他指着图纸上复杂的曲面,“材料是新型镍基高温合金,加工精度要求很高。您看看,咱们厂能不能做?”
刘大山俯身看图。他看得非常仔细,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某种计算。看了足足十分钟,他才直起身。
“能做。”他说,“但得改工艺。”
“改工艺?”张海洋心里一紧。研究院的工艺是经过无数次试验确定的,改工艺意味着风险。
“你们的工艺是为五轴加工中心设计的。”刘大山说得很直接,“但我们这里没有五轴,只有两台老式三轴铣床,还是苏联援建时留下的。所以得改——用三轴做多道工序,保证精度。”
他拿起一支铅笔,在图纸空白处快速画起来。线条流畅,比例准确,一看就是老手。
“你看,这个曲面,你们是一次成型。我们可以分四道工序:先粗铣,留余量;然后热处理消应力;再精铣;最后手工抛光。虽然慢,但精度能保证。”
张海洋看着那些草图,脑子里快速计算。分四道工序,会增加误差积累的风险,但如果每道工序都严格控制……
“成品率能到多少?”他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刘大山想了想:“第一批,百分之五十。熟练了以后,能到七十。”
百分之五十。张海洋心里一沉。研究院用五轴加工,成品率是百分之八十五。这意味着成本要增加近一倍。
“时间呢?”他又问。
“第一批,二十天。后续如果批量做,十天一批。”刘大山看着他,“张工,我知道这比不上你们研究院的条件。但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水平了。”
张海洋沉默了。他看着车间里那些老旧的设备,看着老师傅们专注的神情,看着墙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标语——那标语已经发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这些厂,这些工人,这些设备,都是“三线建设”时期留下的遗产。在最困难的年代,他们隐姓埋名在大山里,为国防工业打下了基础。现在时代变了,他们被遗忘了,设备老旧了,但他们还在,技术还在,精神还在。
“刘厂长,”张海洋最终说,“我们做。先做第一批,二十件。材料和工装,我明天就让人送过来。”
刘大山笑了,笑容很朴实:“好。你放心,我们142厂虽然老了,但活儿不差。当年给歼-7做叶片,也是这么一点一点啃下来的。”
当天晚上,张海洋住在厂里的招待所。房间很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户玻璃裂了,用胶布粘着。但被子洗得很干净,有阳光的味道。
他睡不着,索性起来整理资料。桌上那盏台灯,灯罩是铁皮做的,已经锈蚀。灯光昏暗,但他还是坚持把工艺方案重新写了一遍。
写到半夜,有人敲门。是刘大山,手里端着一碗面条。
“张工,饿了吧?厂里食堂关了,我让我家那口子下了碗面,你将就吃点。”
面条是手工擀的,很筋道,上面卧了个荷包蛋,撒了葱花。张海洋确实饿了,接过碗大口吃起来。
刘大山坐在床边,看着他吃。等张海洋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
“张工,有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您说。”
“你们研究院……是不是遇到难处了?”刘大山问得很直接,“不然怎么会找到我们这种老厂来做这么精密的活儿?”
张海洋放下碗,沉默了几秒。他知道,瞒不住这些老师傅。他们虽然在山里,但眼睛亮着呢。
“是遇到难处了。”他实话实说,“国外封锁,进口设备进不来了。我们有些活儿,得自己想办法。”
刘大山点点头,没有惊讶,像是早有预料。
“六十年代,苏联人撤走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情况。”他点了支烟——是那种没有过滤嘴的“经济烟”,烟味很冲,“那时候我刚进厂,跟着我师父学技术。设备是苏联留下的,图纸他们带走了。怎么办?自己画。白天上班,晚上就着煤油灯,一点一点描。描错了,第二天再做试验验证。”
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那时候真难啊。但后来想想,也多亏了那段日子——逼得我们不得不自己搞懂原理,不得不创新。所以现在,你们遇到这种情况,我倒觉得……不一定是坏事。”
张海洋看着他。刘大山的脸在烟雾中有些模糊,但眼神很亮。
“刘厂长,您觉得,我们能用这些老设备,做出世界水平的东西吗?”
“能。”刘大山回答得毫不犹豫,“设备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我们用皮带车床,照样加工出了导弹零件。现在这些设备虽然老,但精度还在,工人技术还在。只要肯下功夫,没有做不出来的东西。”
他掐灭烟头:“张工,你放心。你们把最难的设计搞出来,我们这些老厂,就算用手抠,也把实物给你们抠出来。这是咱们的国家,咱们的国防,咱们不干,谁干?”
张海洋感到眼眶有些发热。他用力点头:“谢谢您,刘厂长。”
“谢啥。”刘大山站起身,“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几个老师傅,咱们把工艺再碰碰。”
第二天,张海洋见到了142厂真正的“宝贝”——不是设备,是人。
热处理车间的王师傅,六十二岁,退休返聘。他能在没有任何仪表的情况下,仅凭观察火焰颜色和工件颜色,判断出炉温误差不超过正负五度。
铣工车间的李师傅,五十八岁,八级工。。
钳工车间的赵师傅,五十五岁,全国技术能手。他手工修配的零件,精度能达到微米级,比很多机床还准。
这些老师傅,每个人都有绝活。他们的手粗糙得像树皮,但稳定得像机床。他们的眼睛花了,但经验丰富到能“看见”金属内部的应力分布。
张海洋花了三天时间,和他们一起重新制定了全套工艺。没有计算机模拟,就用纸笔算;没有先进检测设备,就设计专用检具;没有自动化控制,就用人工监控。
第四天,第一批材料送到。是研究院自己冶炼的高温合金棒料,银灰色的表面,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开炉仪式很简单。刘大山点了三根香——不是迷信,是传统,寓意“三阳开泰”。然后他亲自按下电钮,热处理炉开始升温。
车间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炉温显示器是模拟指针式的,红色的指针缓缓移动:500度、800度、1000度……
当指针指向1150度时,王师傅喊了一声:“保温!”
炉门关上,保温开始。这个温度要保持整整八小时,让材料内部组织充分转变。这段时间里,炉温必须稳定,波动不能超过正负十度。
没有自动控温系统,全靠人工调节。王师傅搬了把椅子坐在炉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温度计。每隔十分钟,他就要调整一次送风量。八个小时,四十八次调整,一次都不能错。
张海洋陪他一起。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在这种纯经验的领域,他这个科班出身的高级工程师,还不如一个老工人。
“王师傅,您怎么判断该调多少?”他忍不住问。
王师傅眼睛没离开温度计:“听声音。”
“听声音?”
“嗯。炉子里的气流声,燃烧声,都不一样。听多了,就知道了。”王师傅说得很平常,“就像你听自己孩子的呼吸,知道他舒不舒服。”
张海洋沉默了。这就是中国的工业——在最尖端的领域,我们能用计算机模拟、用自动控制;但在最基础的环节,我们还有人,有经验,有那种用几十年时间磨炼出来的直觉。
这种直觉,是任何封锁都封锁不了的。
八小时后,保温结束。炉门打开,工件取出,迅速转入缓冷坑。
接下来是机加工。李师傅操作那台老式铣床,开始粗加工。机床很旧,运转时发出很大的噪音,但李师傅的手很稳。他一边操作,一边和张海洋解释:
“这种老床子,刚性差,所以进给量要小,转速要慢。一次不能吃太多,得分多次走刀。慢是慢点,但精度能保证。”
张海洋看着铣刀在合金表面划过,切出漂亮的螺旋状切屑。他发现李师傅的操作,和研究院的数控程序几乎一样——只是一个是人脑控制,一个是电脑控制。
“李师傅,您这操作……是怎么练出来的?”他问。
“练?”李师傅笑了,“不是练的,是‘喂’出来的。这台床子,我跟了它三十五年。它什么时候会抖,什么时候会热变形,什么时候需要加油,我都知道。它就像我老伴,脾气摸得清清楚楚。”
三天后,粗加工完成。工件转入精加工。
这是最关键的环节。赵师傅上场了。他没有用机床,而是用锉刀、油石、砂纸,开始手工修形。
张海洋看得心惊肉跳。涡轮叶片的型面精度要求极高,任何一点偏差都会影响气动性能。用手工加工,简直是……
但赵师傅很从容。他先在工作上涂上蓝油,然后用标准样件贴合,看接触痕迹。哪里高了,就用锉刀轻轻锉掉一点;哪里低了,就补焊一点材料再修。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但很准。
“赵师傅,您这手艺……”张海洋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算什么手艺。”赵师傅头也不抬,“五十年代,咱们给苏联专家打下手的时候,他们拿来的样件,比这精度高多了。那时候没设备,全靠手抠。抠出来,他们还不信,拿回国一检测,全合格。后来才服了。”
他停下手,擦了擦汗:“张工,你别看我们设备老,但咱们中国工人,有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自己的手,“和这个。”
二十天后,第一批二十件叶片全部完成。
检测是在厂里一个简陋的实验室进行的。检测设备也是老式的——投影仪、千分尺、粗糙度仪。但操作检测的,又是一个老师傅。
一件一件检测。数据一项一项记录。
当最后一件检测完成时,实验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张海洋拿着检测报告,手在抖。二十件叶片,合格十五件,不合格五件。合格率:百分之七十五。
比刘大山预估的,高了百分之二十五。
而且合格的十五件,精度全部达到设计要求,甚至有两件超过了设计标准。
“这……这怎么可能……”张海洋喃喃道。
刘大山走过来,看了看报告,笑了:“我说过,我们活儿不差。”
他指着那些叶片:“张工,你带回研究院,上试验台试试。要是能用,以后这活儿,我们包了。”
张海洋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些老师傅。他们脸上有皱纹,手上有老茧,工作服洗得发白。但他们眼睛里,有一种光——那种知道自己能做出好东西的光。
“刘厂长,各位师傅,”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谢啥。”刘大山拍拍他的肩,“都是给国家干活儿。你们在前面冲,我们在后面保障。咱们一起,把这事儿干成。”
回研究院的路上,张海洋一直抱着那箱叶片。箱子很沉,但他的心更沉——是那种被填满的沉。
他想起了秦念的话:“封锁清单,就是攻关清单。”
现在他明白了,这张清单上,不仅有需要攻克的“高精尖”,还有需要唤醒的“老传统”。那些隐在深山里的三线厂,那些身怀绝技的老师傅,那些几十年前打下的工业基础……都是这张清单上的“备胎”。
平时不用,但关键时候,能顶上。
而且顶得,很稳。
吉普车在盘山路上行驶,窗外是连绵的青山。张海洋突然觉得,这些山,很像这个国家的脊梁——沉默,坚实,无论风吹雨打,永远在那里。
而他们这些搞航空的人,就像是在这脊梁上,一点一点,建起能够触摸天空的塔。
塔尖上,会有鹰。
很多只鹰。
用最先进的科技飞起来的鹰。
也用最扎实的“土办法”托起来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