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营地大部分局域已经陷入黑暗,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偶尔的篝火噼啪声打破寂静。
帐篷很小,没有生火,阿尔夫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冻得发抖。
他听到帐篷外士兵的低语。
“————我叔叔在白港有生意,”一个北境口音说,声音压得很低,“他说南面的土地上人烟稀少,河间地的七神教会甚至会为流民分配土地—一不用向领主缴税的土地。也许我们能在那里找到生路。”
“铁王座上的那个小子呢?”另一个声音问,口音是风暴地的。
“托曼?”第一个声音嗤笑,“他在君临享乐呢。红堡里宴会不断,才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沉默。然后是靴子踩雪的声音。
阿尔夫把毯子裹得更紧。他的手腕被绳子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脸上的瘀伤也在疼,但比起心里的煎熬,肉体的疼痛不算什么。
他想起先民荒家,达斯汀家族的城堡,还有自家的庄园。
想起母亲,想起妹妹莱亚,她才十四岁,喜欢骑马,箭术比大多数男孩都好。
如果他们已经————
阿尔夫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画面。
但他做不到。那些斥候的描述不断在脑海中回放:缺了半边身子的老妇人在地上爬行,孩子的断手紧紧抓着一只破布娃娃,没有头的骑士尸体还在摸索腰间的剑柄————
他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
帐篷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影钻了进来。
阿尔夫立刻坐直,警剔地看着来人。彭德里爵士,那个脸上有伤疤的老骑士。
彭德里爵士手里拿着一个皮囊和一个布包。他没有说话,只是把东西放在阿尔夫面前的地上。皮囊里是水,布包里是面包和一块干肉。
“吃。”老骑士只说了一个字,声音粗哑。
阿尔夫盯着食物,没有动。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自尊让他不愿接受施舍。
“如果你想活着见到你的家人,”彭德里爵士继续说,他在阿尔夫对面蹲下,动作因为年龄和铠甲而显得有些笨拙,“就需要保持体力。”
阿尔夫抬起头:“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那要看国王的决定。”
彭德里爵士看着年轻人,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但他的眼神里没有恶意,“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临阵脱逃,动摇军心,按军法该处死。”
“我知道。”阿尔夫的声音没有颤斗。
“那为什么还要做?”
阿尔夫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离开先民荒冢的那天早晨,母亲站在城堡门口挥手,妹妹骑着马追出来,一直跟到路口。
她们相信他会回来,相信波顿家族会保护北境,而来自南方的史坦尼斯会在临冬城外迎接毁灭的命运,之后,北境会再次恢复和平。
“因为我答应过父亲,”阿尔夫终于说,声音很低,“要守护家族。如果我死在这里,达斯汀家族就完了。莱亚不能继承庄园,母亲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异鬼如果真的南下,她们————”
他说不下去了。
彭德里爵士点点头。
“我有个儿子,”他忽然说,阿尔夫惊讶地抬起头,“在风息堡。如果我还留在南方,现在应该抱着孙子,在壁炉边喝酒,而不是在这个冰天雪地里冻掉脚趾。”
他站起来,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吃吧。明天国王可能会见你。如果你还想活命,就想清楚该说什么。”
老骑士转身离开,门帘落下,帐篷里又只剩下阿尔夫一个人。
他盯着地上的食物,终于伸出手,拿起面包咬了一口。
面包很硬,几乎磕牙,但他用力咀嚼,吞咽。然后喝水,吃干肉。每一口都吃得认真,就象这是最后一餐。
吃完后,他重新裹紧毯子,靠在帐篷支柱上。睡意袭来,但大脑仍在运转。
还有刘易—那个异乡人。
恐怖堡之战中,阿尔夫见过他指挥那些“烈日行者”操作火炮,还看到他一人冲阵,就象传说中的英雄。
有人说他是来自亚夏的巫师,有人说他是消失的瓦雷利亚人的后裔,还有人说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阿尔夫不知道真相。
但他记得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一队尸鬼突破了左翼防线,冲进了火炮阵地。
刘易当时就在那里,身披金色重甲,拿着一把奇怪的长柄武器。阿尔夫远远看见他挥动武器,光芒闪过,一个个尸鬼的头颅飞起。
那样一个人,为什么会追随史坦尼斯?一个连自己王国都控制不了的流亡国王?
阿尔夫想不明白。疲倦最终压倒了一切,他闭上眼睛,坠入不安的睡眠。
梦里,他回到了先民荒家,但城堡的大门紧闭,无论他怎么呼喊,都没有人应答。天空中,蓝色的星星冰冷地闪铄着。
同一时间,史坦尼斯的帐篷里依然亮着灯。
国王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张北境地图。
羊皮纸已经磨损,边缘卷起,上面用炭笔标记着军队的位置、已知的异鬼活动局域、城堡和城镇的状态。
临冬城的位置画着一个黑色的骷髅,卡霍城画着一个红色的叉,恐怖堡旁边标注着日期和“胜利”字样,而最后壁炉城则根本没有被标记出来。
史坦尼斯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向西,到临冬城,深林堡;向南,到先民荒家、白港、托伦方城;向北,到最后壁炉城、卡霍城废墟。
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刘易的提议在他脑海中回响。
“让他们逃吧。”
简单,冷酷,符合史坦尼斯一贯的行事风格一注重实效,不计较手段的道德与否。
但这一次,他尤豫了。
如果放走达斯汀家的人,其他家族会怎么看?他们会认为国王软弱,无法控制军队。
军纪一旦松弛,整支军队就可能瓦解。但如果不放,强行留住这些心已经飞回家乡的战士,他们在战场上会奋战吗?
还是只会在关键时刻逃跑,甚至倒戈?
史坦尼斯想起黑水河之战。那时他拥有强大的舰队,陆军人数占优,胜利似乎触手可及。
失败的原因很多,但内核一点是:他的军队缺乏真正的忠诚。人们为他而战,是因为相信他会赢,而不是相信他这个人。
现在的情况更糟。至少黑水河时,敌人是人类,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敌人是传说中的怪物,是死亡的化身。
恐惧比任何武器都更有破坏力。
“陛下,你还没休息。”科里斯说,不是问句。
“坐。”史坦尼斯没有抬头,仍然盯着地图。
科里斯坐下,看了一眼地图,又看了一眼国王的脸色。
史坦尼斯点点头,“不能让他在定罪之前饿死。”
他转头看向这位追随自己从南到北的老兵,“你怎么看?”
科里斯沉默了片刻。
“放他走,会动摇军心。处死他,会让其他家族寒心。关着他,只是推迟问题。”
“所以你也没有答案。”史坦尼斯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
“我有一个问题,陛下。”科里斯说,“我们真的能夺回临冬城吗?”
史坦尼斯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部下。科里斯的表情平静,但眼神严肃。
这个问题直达内核:如果目标不可能实现,那么所有的牺牲都毫无意义。
“我们有火炮,”史坦尼斯说,“有光明使者的力量,有北境人熟悉地“但我们不知道城里有什么。”
科里斯打断他,这在平时是失礼的,但此刻史坦尼斯没有计较,“斥候无法靠近临冬城,任何试图接近的人都没有回来。我们不知道异鬼在那里部署了多少兵力,不知道城墙是否完好,甚至不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留守在那座城堡里的人是否还活着,或者以什么形式活着。”
史坦尼斯的手指在地图上敲击着,节奏紊乱。
“你认为我们应该放弃临冬城?”
“我认为,”科里斯谨慎地选择措辞,“我们应该重新考虑战略目标。阻止异鬼南下,不一定要夺回临冬城。我们可以创建防线,深挖壕沟,设置障碍,用火炮固守关键信道。北境有许多天然防线—颈泽、卡林湾、白刃河————”
“然后看着异鬼逐个摧毁北境的城堡,屠杀北境的人民?”
史坦尼斯的声音硬了起来,“等我好不容易在南面创建起威信,北境已经变成无人之地,所有的家族要么灭亡,要么南逃。那时我还算是七国之王吗?还是一个无地之王,依靠捡拾那些死人不要的食物和衣服过活?”
科里斯没有回答。他知道史坦尼斯说得对。
王权需要土地,需要人民,需要税收和军队的来源。一个没有领民的国王只是流亡者,无论占据多少土地,头衔拥有的头衔多么响亮。
帐篷里又安静下来。油灯的油快烧完了,火苗变小,光线暗淡。
史坦尼斯站起来,走到帐篷角落的木箱前,打开,取出一根新的蜡烛。他熟练地用旧烛引燃新烛,插在烛台上。光明重新充满帐篷,但阴影也更加分明。
“刘易提议放走想逃的人。”史坦尼斯背对着说。
科里斯挑起眉毛:“他这么说?”
“他说,让他们逃。如果他们发现逃不出去,自然会回来。如果他们逃掉了,他们的土地就归我所有,可以重新分配。
科里斯思考着这个提议。
“风险很大。一旦开头,可能无法控制。不仅仅是达斯汀家,其他家族也会要求离开。军队可能在几天内瓦解。”
“但如果不这样做,军队也会在战斗中瓦解。”
史坦尼斯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跳跃,“科里斯,我从未害怕过战斗。但我害怕带领人们走向毫无意义的死亡。在风息堡围城时,我们吃老鼠皮带,喝脏水,但我从未怀疑过我们在做正确的事。因为我们在保卫家园,保卫领土,推翻疯王的暴政。”
他走回桌边,手指按在地图上:“但这次不同。这些人跟着我,不是因为他们爱我,甚至不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合法国王。他们跟着我,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对抗异鬼的国王。如果连这个理由都不足以让他们留下————”
他没有说完。
科里斯看着他的国王。这个以顽固着称的男人此刻显露出罕见的疑虑。
他认识史坦尼斯多年,见过他愤怒、固执、不近人情,但很少见他迷茫。
即使在黑水河惨败后,史坦尼斯也只是更加阴沉,更加决绝,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在战略选择上摇摆不定。
“也许,”科里斯缓缓开口,“我们可以折中。”
史坦尼斯抬起眼睛。
科里斯继续道,“还有其他人。但不是作为逃兵,而是作为信使。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家园,警告他们的同胞,集结兵力,坚壁清野,准备防御。同时,我们的大军不再往临冬城,而是直接向先民荒冢进发,在那里创建防线,甚至到更南的卡林湾。”
他向前倾身,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那些想要离开的人,允许他们带走少量亲卫,然后要求他们做三件事:第一,加固防御;第二,储备粮食和燃料;第三,派遣援军到指定地点集结。这样,我们既没有放任他们逃跑,也没有强迫他们留下。我们给了他们保护家园的机会,同时也在创建更广泛的防线。”
史坦尼斯盯着地图,眉头渐渐舒展。
科里斯的提议比刘易的更谨慎,更有政治智慧。
这不象史坦尼斯一贯的风格,但在当前情况下,这可能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但如果他们拒绝呢?”史坦尼斯问,“如果达斯汀家接到警告后,还是选择南逃呢?”
“那么,”科里斯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他们就公开背叛了北境,背叛了所有正在抗击异鬼的人。到那时,陛下有权没收他们的土地,分配给忠诚的家族。
而其他家族也会看清形势:要么战斗,要么失去一切。”
史坦尼斯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看看地图,看看烛火,最后看看科里斯的脸。
“明天早晨,”史坦尼斯终于说,“召集所有贵族军官。我要亲自宣布这个决定。”
科里斯点点头,站起来。“我会安排,陛下。现在,你该休息了。”
史坦尼斯挥了挥手,科里斯行礼离开。帐篷里又只剩下国王一个人。
他吹灭蜡烛,只留下一根燃烧。昏暗的光线中,他走到行军床边坐下,没有脱靴子,只是和衣躺下,拉过毯子盖在身上。
寒冷依旧,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但他闭上眼睛时,脑海中仍然在思考明天的讲话,思考如何措辞,如何说服那些骄傲而恐惧的北境贵族。
帐篷外,风声呼啸,像无数亡灵在呜咽。
守夜士兵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一趟,又一趟。远处,马匹偶尔嘶鸣,链条叮当作响。
史坦尼斯就在这样的背景音中,断断续续地,熬过了一个漫长而冰冷的夜晚。
思绪纷乱,睡眠浅薄如冰层。
当灰白色的天光终于艰难地通过厚重的帐篷布料,将内部染上一层冰冷的黎明色调时,史坦尼斯已经起身。
他用冰冷的清水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脑中的滞涩和眼里的血丝。马洛去召集所有高级军官一主要是那些跟随他从临冬城溃败中收拢残兵,又一起攻下恐怖堡的北境贵族家主们。
很快,各大家族的领袖们陆续进入国王的帐篷,带进一阵阵寒气。
莱斯威尔伯爵、菲林特伯爵的代表、忧心忡忡的玛龙·葛洛佛、沉默的赛文家代表————帐篷里挤满了人,皮革、毛料和金属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最后,刘易也到了,他站在人群一侧,他罩袍上的金色烈阳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
史坦尼斯站在地图桌前,目光扫过每一张或疑惑、或焦虑、或疲惫的脸。
他清了清喉咙,声音因为缺眠而有些沙哑,但依旧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各位大人,鉴于我们目前面临的形势,以及军队内部不同的————考量,我决定————”
就在这时——
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覆盖着冰雪和泥污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差点扑倒在地。
他头盔歪斜,护颈撕裂,脸上满是冻疮和恐惧造成的扭曲。
史坦尼斯认出了他,这是部署在营地西面最远哨位的一名老练斥候。
“陛、陛下!西边!”斥候的声音嘶哑破裂,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他伸手指向帐篷外,手指抖得厉害,“尸鬼!漫山遍野,像白色的潮水————他们从临冬城的方向过来了!距离————距离不到十里!”
帐篷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所有贵族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史坦尼斯所有的话,所有斟酌了一整夜的计划、说辞、权衡,在这一刻全部被堵回了喉咙深处。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瞬间眯起,里面所有的尤豫和疲惫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决断。
他不再看地图,不再看任何一位贵族,目光穿透了帐篷,望向了西面那片正被死亡侵染的雪原。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肺,然后吐出一个简短、清淅的命令,打破了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准备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