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从东方吹来,带着海水的湿气,卷过平原上枯黄的草丛。
他的军队已经在平原上摆开阵型—一中央是数千名步兵,主要由从君临带出来的金袍子组成,他们的金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但盔甲下的面孔大多苍白而紧张;两翼各有一千多骑兵,主要是西境和风暴地的骑士及其侍从,盔甲在晨光中反射出黯淡的光泽。
弓箭手被部署在前排步兵后方,他们已经将箭矢插在脚边的泥土里,便于快速取用。
“阵型太薄了,”尔布兰爵士策马来到詹姆身侧,“如果龙女王的骑兵从侧翼包抄————”
“那就让他们包抄。”
詹姆打断他,眼睛没有离开远方的敌军旗帜一那是坦格利安的三头龙,紫底红色,“我们的优势不是阵型厚度,是地形。看见那条小溪了吗?”
他抬起右手指向右前方,一条蜿蜒的小溪将平原分割开来,水流虽不深,但两岸泥泞,“那是我们的天然壕沟。让左翼骑兵后撤一百步,引诱多斯拉克人渡溪攻击。等他们半渡时,再让弓箭手集中射击。”
马尔布兰爵士顺着詹姆的手指看去,点点头,但眉头仍未舒展。“那巨龙呢,詹姆?如果它们从空中攻击————”
“我们会处理巨龙。”
詹姆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巨龙,但此刻不能说出口。士气如沙堡般脆弱,一句疑虑就足以令其崩塌。
他调转马头,沿着阵线缓缓骑行。
士兵们抬起头看他,目光中有期待、恐惧、麻木。詹姆认识其中一些人一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兵曾跟随他在奔流城外作战;那个红发年轻人是凯冯爵士的侍从的弟弟;还有那些西境人,他们的家徽绣在罩袍上:克里冈、布隆、普莱斯特————
“弓箭手!”詹姆停在步兵阵线后方,提高声音。几十张脸转向他,“记住,你们的目标不是骑士,不是步兵,是那些骑马的蛮子。他们的马没有盔甲,射马!”
一个弓箭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弓弦。
“大人,那些龙————它们来了怎么办?”
詹姆直视他的眼睛。
“低头,闭眼,祈祷。龙焰烧不死信仰坚定的人。”
这是谎言,但他说的如此笃定,连自己都差点相信。
士兵们似乎得到些许安慰,至少他们有了一个“应对方法”——尽管这方法愚蠢至极。
回到指挥位置时,传令兵带来了最新情报:“敌军前锋已进入五里范围,大人。多斯拉克骑兵在左翼,无垢者在中央,次子团在右翼。三条龙——三条都在空中盘旋。”
詹姆点点头。他抬头望向天空,果然看见了那些黑影。
它们飞得很高,象三只巨大的秃鹫在战场上空画圈。
阳光偶尔照在鳞片上,反射出金属般的光泽。黑色那头最大的,双翼展开时投下的阴影足以笼罩一支小队;绿色那头的颜色像腐烂的铜币;剩下那只则近乎苍白,仿佛用骨头和牛奶做成。
“传令,”詹姆对身边的号手说,“步兵前进二百步,在溪流北侧列阵。骑兵保持原位。”
号角响起,低沉而悠长。
阵线开始移动,象一头缓慢醒来的巨兽。脚步声、马蹄声、盔甲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汇成战争的前奏。
詹姆的目光越过正在移动的士兵,落在敌军阵中那面最大的旗帜下。
他看见了银金色的头发,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那颜色依然醒目。坦格利安。
他的弟弟就在她身边,那个他爱过恨过的弟弟。
提利昂选择了另一边,这不意外。兰尼斯特家族从来团结一致,除非涉及到权力和生存。
“爵士。”
小派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侍从牵着另一匹马走来,马上驮着詹姆的全套盔甲—一金色的板甲,胸甲上雕刻着怒吼的雄狮,护手和护腿经过特别改造,适合单手使用。
“你该穿戴盔甲了。”
詹姆下马,让小派和另一名侍从帮他着装。
盔甲的重量熟悉而陌生,金属贴合身体的感觉让他想起少年时代第一次披甲上阵的情景。
那时的世界简单得多—敌人就是敌人,荣誉就是荣誉,爱情就是爱情。现在一切都混在一起,像被打翻的颜料罐。
“护喉甲,”小派提醒道,手里拿着那块弯曲的钢片。
詹姆抬起下巴,让侍从扣上搭扣。
他的脖颈暴露过太多次,在呓语森林被罗柏·史塔克俘虏时,在奔流城被凯特琳·史塔克释放时,在河间地被布蕾妮击败时————每次都是这个部位最脆弱。
盔甲穿戴完毕,小派将他的头盔递上一那是一顶带面甲的金色巨盔,顶部有咆哮的雄狮装饰。
詹姆摇摇头:“不用头盔。”
面甲会限制视野,而今天他需要看清一切。
“可是爵士————”
“不用头盔。”詹姆重复道,语气强硬。
他翻身上马,右手接过长枪。
枪杆是坚实的白蜡木,枪尖是精钢打造,末端有配重球帮助平衡。
单手使用长枪需要技巧,但派恩爵士的训练让他掌握了窍门—一将枪杆夹在腋下,用上臂和身体的重量控制方向。
他策马来到阵前,举起长枪。阳光照在金色的盔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士兵们看着他,这个金色头发的独手骑士,这个弑君者,这个传奇与耻辱的混合体。
“西境人!河间地人!风暴地人!”
詹姆的声音在平原上载开,借助地形产生轻微的回音,“看看你们对面!那是三条龙,数千名无垢者,三千多斯拉克咆哮武士,还有那些从世界各地涌来的佣兵!他们觉得今天会轻松取胜,觉得我们会象麦子一样被收割!”
他停顿片刻,让话语沉入人心。
“让他们见识见识!”詹姆喊道,声音提高,“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七国真正的战士!我们脚下的土地是我们的土地!我们守卫的人民是我们的人民!而他们一他们是入侵者,是焚毁农田、掠夺村庄的野蛮人!今天,我们不只是为国王而战,为领主而战!今天我们为家园而战!为你们的妻子、儿女、父母而战!”
人群中响起低沉的呼应。
不是热烈的欢呼,而是更加沉重、更加坚定的声音。
士兵们握紧武器,挺直脊背。詹姆知道自己的演讲并不出色,但他看到了变化一那些麻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光,哪怕只是微弱的火苗。
他调转马头,长枪指向敌军方向。
“步兵!前进!”
“他放弃了高地优势,”提利昂喃喃道,“把军队全部拉到了平原上。愚蠢,还是故意?”
“詹姆爵士从不愚蠢,”波隆在他身边说,眼睛同样盯着远方,“至少战斗方面不愚蠢。”
提利昂揉了揉眼睛。
“他留下了一条退路。看那里,右翼后方那片树林。如果战局不利,骑兵可以从那里撤退,树林会阻挡追击。”
“如果他有撤退的打算。”波隆的声音里有一丝怀疑,“那个人有时候————
过于看重荣誉。”
一阵马蹄声传来,灰虫子骑着一匹黑马来到土坡下。
无垢者指挥官没有下马,只是抬头看向提利昂。“女王陛下询问,敌军是否已完全展开阵型。”
提利昂点头,“告诉陛下,敌军已就位。步兵中央,骑兵两翼,弓箭手后排。总数约八千,其中骑兵约两千。”
“女王陛下还问,”灰虫子继续道,语气毫无起伏,“你的建议是什么?”
提利昂看向波隆,佣兵耸耸肩。
“直接进攻。用多斯拉克人冲击左翼,无垢者中央推进,次子团从右翼包抄。同时让巨龙从空中扰乱阵型。”
“太直接了,”提利昂摇头,“詹姆会预料到这种战术。看那条小溪,他把步兵部署在溪流北侧,南侧留给骑兵。如果多斯拉克人渡溪攻击,半渡时就会遭遇弓箭手集中射击。”
灰虫子沉默片刻。“那么你的建议?”
“让无垢者先动,”提利昂说,“但不是进攻,而是示威。稳步前进到弓箭射程边缘,然后停住。让詹姆猜我们要做什么。同时,命令卓耿降低高度,在敌军阵在线空盘旋,但不攻击。恐惧比火焰更有用。”
“恐惧需要时间发酵,”波隆评论道,“而时间对我们有利吗?”
提利昂笑了,那是他特有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微笑。
“波隆,亲爱的朋友,时间永远对拥有巨龙的一方有利。每过一刻钟,对面士兵的勇气就会消散一分。他们会看着天空,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黑影,想象龙焰烧在身上的感觉。到中午时分,一半人会在我们进攻前就溃散。”
灰虫子点点头,调转马头离开。提利昂重新看向远方,这次视线对准了敌军中央那抹金色。
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也能认出那是詹姆一没有戴头盔,金发在阳光下象一面旗帜。
他的哥哥。那个把他从君临的黑牢里救出来的人。
那个曾是他童年偶象的人。
那个现在要杀死他的人。
“矛盾吗?”波隆问,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
“矛盾?”提利昂放下望远镜,“不。只是————可悲。我们本应是家人,现在却要率领军队互相厮杀。这整场战争都很可悲。史塔克、拜拉席恩、兰尼斯特、坦格利安————就象一群孩子在争抢同一个玩具,而玩具已经支离破碎。”
“这就是权力的本质,”波隆说,手指轻抚剑柄,“总是不够分。”
远处传来号角声,不是进攻的信号,而是集结的指令。
无垢者方阵开始向前移动,步伐整齐划一,长矛以完全相同的角度倾斜。
他们沉默地前进,只有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这比任何战吼都更令人不安。
提利昂看着他们前进,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他曾指挥过军队,在黑水河之战中。
那时他用野火摧毁了斯坦尼斯的舰队,赢得了战役,却失去了————很多。父亲的爱(如果曾有过),姐姐的容忍,漂亮的鼻子————还有一部分自己的灵魂。
“该回女王身边了,”波隆提醒道,“战斗开始时,你应该在她附近。”
“保护我?”提利昂揶揄道。
“确保你活到领薪水的时候,”波隆回答,但眼中闪过一丝认真。
他们骑下山坡,穿过正在做准备的多斯拉克人。
这些草原战士正在检查弯刀,给马匹喂最后一口水和谷物,有些人则在脸上涂抹颜料——红色、白色、黑色,各种像征战斗和死亡的图案。
他们看着提利昂经过,眼神中既有好奇也有轻篾。
一个侏儒,一个不能骑马作战的人,凭什么站在女王身边?
丹妮莉丝女王在一小群护卫中,她骑在银马上,白色的斗篷在晨风中轻轻飘动。
“提利昂大人,”丹妮莉丝看到他们走近,紫色眼睛转向侏儒,“你的策略已经开始实施。看。”
她指向天空。卓耿正在降低高度,巨大的双翼缓慢扇动,在平原上投下移动的阴影。
阴影扫过国王军的阵线时,提利昂看到士兵们本能地低头,有些甚至举起盾牌——尽管盾牌对龙焰毫无用处。
“恐惧确实在蔓延,”丹妮莉丝说,“但还不够。尼斯特稳住了阵脚,他的骑兵没有动摇。”
提利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的确,尽管卓耿在头顶盘旋,国王军的骑兵阵型依然整齐。
军官们骑马沿着阵线来回奔驰,传达指令,鼓舞士气。詹姆本人站在最前方,金色盔甲像灯塔一样显眼。
“他擅长这个,”提利昂承认,“让人们为他而战。即使他们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你认为他会投降吗?”丹妮莉丝问,“如果我给他机会?”
提利昂思考了片刻。“不会。詹姆有很多缺点,但怯懦不在其中。他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或者直到他认为继续战斗是徒劳的。”
“那么我们必须让他看到徒劳,”丹妮莉丝说。
她转向巴利斯坦爵士,“我会让雷戈和韦赛利昂添加卓耿。三龙齐飞,低空掠过敌军阵线,但不要攻击。我要他们感受到龙的力量,却不让他们立即承受龙的怒火。”
“明智之举,陛下,”老骑士点头,“恐惧需要蕴酿。”
女王高举双臂向三条巨龙比划着名什么,这是龙之母与自己孩子们沟通的方式,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无人能够理解。
片刻之后,另外两条龙也从高空下降。
现在三条巨龙都在国王军上空盘旋,它们巨大的身影屏蔽了阳光,翅膀扇动产生的气流甚至能在地面扬起尘埃。
雷戈发出一声咆哮,声音如此之大,连女王军这边的马匹都不安地踏蹄。
提利昂看到国王军阵线出现了第一丝动摇。
一些步兵开始后退,尽管军官立刻上前阻止。弓箭手们抬头望着天空,手中的弓垂下,忘记了原本的职责。
他独自一人策马出阵,金甲在阳光下闪耀,长枪高举。
他没有冲向女王军,而是在自己阵前来回奔驰,枪尖划过天空,仿佛在挑战那些巨龙。
他的声音听不清,但动作明确一他在嘲笑那些恐惧的士兵,在展示无所畏惧的姿态。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突然调转马头,面向正在盘旋的卓耿,长枪直指天空中的巨龙,仿佛在发起一对一的决斗挑战。
“疯了,”波隆低声说,“完全疯了。
但效果立竿见影。国王军的动摇停止了。
士兵们看着他们的指挥官向巨龙发起挑战,原本消散的勇气重新凝聚。
有人开始敲打盾牌,然后是更多人,节奏逐渐统一,变成震耳欲聋的鼓点。
詹姆调转马头,面向女王军方向。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提利昂也能感觉到哥哥的目光—直接,挑衅,毫无畏惧。
“他赢了这一回合,”提利昂承认,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骄傲,混杂着绝望“现在我们的士兵开始怀疑了。”
的确,女王军这边出现了窃窃私语。
多斯拉克人指着那个金色骑士,用他们的语言快速交谈;无垢者虽然沉默,但握矛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连次子团的佣兵们都面露敬意一向巨龙挑战的人值得尊敬,无论他站在哪一边。
丹妮莉丝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提利昂看到她握住缰绳的手指收紧了一些。
“他不害怕,”她轻声说,更象是自言自语,“或者他隐藏得很好。”
“詹姆从不隐藏恐惧,”提利昂说,“他只是————不在乎。史塔克发现他和瑟曦的那天起,他就不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甚至不再在乎自己是否活着。这让他成为最危险的敌人—一个无所畏惧的人。”
丹妮莉丝沉默良久,看着远处那个金色身影返回己方阵线。士兵们簇拥着他,仿佛迎接英雄归来。
“那么,”她最终说,声音恢复了冷静和坚定,“我们必须让他有所在乎。
传令:全军前进,缓慢推进,保持阵型。”
号角响起,这一次是进攻的信号。
无垢者方阵重新开始移动,这一次的步伐更快;多斯拉克骑兵开始小跑,弯刀出鞘;次子团的佣兵们和自由民战士混在一起,发出战吼,敲打武器。
提利昂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这一刻终于来了,无法回避,无法推迟。
两股力量即将碰撞,而他在其中一边,对抗自己的血脉,对抗那个曾是他唯一真正家人的哥哥。
波隆策马靠近,压低声音:“如果看到战局不利,我们就向后方移动。你的价值不在战场上,在谈判桌上。”
“如果我哥哥冲锋呢?”提利昂问,眼睛盯着远处那抹金色,“如果他直接冲向女王?”
“那他就死定了,”波隆简单地说,“血盟卫和无垢者会把他撕碎。兰尼斯特没那么蠢,他知道擒王的代价。”
提利昂希望波隆是对的。
但他了解詹姆,了解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那种将荣誉或耻辱置于理性之上的特质。
今天,为了保护托曼的王座,他可能会做出疯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