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铎克渥斯堡的石墙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泽。
这座城堡坐落在王领的平缓丘陵之间,距君临不过数日骑程。
五王之战期间,当河间地在战火中哀嚎,西境在厮杀中流血时,史铎克渥斯堡和邻近的罗斯比城却因为靠近君临城而得以保持着平静。
这里的农田依旧耕作,牲畜依然肥壮,成为供应君临饥肠的主要血脉。
近八千人的军队在城堡周围的田野扎营,帐篷如雨后蘑菇般蔓延开来。
炊烟袅袅升起,马匹在临时围栏中嘶鸣,士兵们擦拭武器、修补盔甲,做着晚休前最后的准备。
詹姆以御林铁卫队长兼讨伐军统帅的名义敲开了城堡大门。
此刻他坐在史铎克渥斯堡大厅的主位上,身后悬挂的并非史铎克渥斯家族的黑白战马纹章,而是兰尼斯特的金狮旗帜——这是特权的宣示,也是力量的展示。
大厅的石墙厚实而阴冷,即使初夏的暖阳通过高窗洒入,也难以驱散那股积年的寒意。壁炉里燃着柴火,噼啪作响。
长桌被推到墙边,为这场会面留出了空间。詹姆的部下一几名骑士和军官站在他身后稍远的位置,手按剑柄,神情肃穆。
当波隆走进大厅时,脚步声在石板上清淅回荡,詹姆抬眼打量这位新晋伯爵。
波隆穿着深灰色的羊毛外套,样式简单实用,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剑柄裹着磨损的皮革——这是佣兵的习惯,防滑,实在。
“我记得你。”詹姆开口,他靠在椅背上,左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右手则平放在桌面上——那只镀金的假手在火光下反射着暗淡的光泽。
“你是跟随提利昂的那个雇佣剑士,波——————波————”
波隆停在离长桌几步远的地方,微微颔首。
“波隆,爵士。铎克渥斯伯爵,在黑水河之战后,接受马林爵士的册封成为七神的骑士。”
他说“七神的骑士”时,没有自豪,也不含讽刺,仅仅是事实。
“是的,七神的骑士。”
詹姆用左手手指轻轻叩击着右腕的金手连接处。
这个动作他已经习惯一真手触碰假手,确认假手的存在,又为真手的不存在感到隐约的烦躁。
“我记得那一次就跟批发熏猪腿一样,我跟我的兄弟们一刻不停地册封,忙了好几天。”
波隆耸耸肩,肩膀的动作带动衣摆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应该比熏猪腿还多一些。现在市面上的熏猪腿可不便宜。”
詹姆嘴角动了动,算是一个微笑。
的确不便宜,他想。
五王之战前,河间地富饶繁荣。农民将养肥的猪、牛、羊作为租税上缴领主,领主们留下自用的部分,其馀都运往君临,变成都城贵族、商人和富裕市民餐桌上的美食。
那时的君临市场总是拥挤喧闹,肉贩的叫卖声从清晨响到黄昏。
但战争改变了一切。河间地遭受的创伤最深一村庄焚毁,农田荒芜,牲畜或被征用或被屠杀。幸存的农民躲进山林,不敢回到已成废墟的家园。
战后,河间地的粮食和肉类不再运往君临。
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所剩无几,还是不愿再与铁王座交易?詹姆不清楚,也不甚关心。
当然,物价问题比不上眼前的战争重要。詹姆收回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波隆身上。
“你这里有多少人?”
“五十名步兵,三十个弓箭手,还有十五个骑兵。”
波隆显然早有准备,“步兵中有二十人是长矛手,装备锁子甲和半盔。弓箭手都自带长弓,每人配两袋箭。骑兵是轻骑兵,适合侦查和袭扰。”
詹姆轻轻点头。对于一个王领伯爵,这些兵力不算多。
但对于波隆这样一个没有家族根基、全靠战功晋升的雇佣兵来说,已经相当可观。
这些士兵很可能都是他过去的同伴,或者在黑水河之战中并肩作战的老兵。
“很好。”詹姆说,手指停止了叩击,“你的忠诚应当被奖励。战斗结束之后,等我回到君临,我会向御前会议禀报你的功绩。”
如果我还能活着回去,如果我还能赢得这场战争。
詹姆没有说出后半句,但这话在他心中清淅回响。
与巨龙作战————即便只是想到这个,他左腕的断肢就隐隐作痛。
不是真的疼痛,而是记忆中的痛楚那种失去身体一部分的空洞感。
而这一次失去的恐怕不会仅仅是一部分。
“不过我很好奇,”詹姆继续道,身体微微前倾,“史铎克渥斯堡虽未卷入战争,但招募士兵仍需金龙和粮食。你是怎么凑到这么多人手的?”
波隆双手在身前交握,这是一个放松却又不失警剔的姿态。
“你知道,大人,我以前就是雇佣兵。在黑水河之战前,我就在你弟弟的命令下添加了金袍子,那时我就利用旧关系招募了不少好手。战后,有些人跟我一样受封成为骑士,但更多人没能捞到战功。铁王座给的金龙————”
他顿了顿,嘴角向下一扯,“不够丰厚。所以我成为史铎克渥斯伯爵后,不少老朋友决定跟随我。我需要人手管理领地、维持秩序,他们需要稳定的收入和住所。各取所需。”
合情合理,詹姆想。佣兵的世界就是这样:今天为你而战,明天为他效命,忠诚用金龙和机会衡量。
波隆能将这些散兵游勇组织成一支象样的部队,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你运气不错,”詹姆说,靠回椅背,“马上又有一场战争可以让你发挥专长了。如果你能招募更多士兵,也许我会在御前会议上帮你多说几句,甚至帮你在城里谋个职位。”
这是明晃晃的许诺,也是试探。
王领贵族向来是铁王座的基本盘,无论国王姓拜拉席恩、兰尼斯特还是其他什么,所以传统上,君临有不少职位是为王领的贵族们保留的。
在君临朝廷谋得一官半职,意味着影响力、收入和权力的提升。
像史铎克渥斯这样的家族,虽历史悠久、领地富庶,但若在朝廷无人,最终只会沦为权力的祭品。
对毫无根基的波隆而言,这许诺如同一块涂满蜂蜜的面包一诱人,但可能藏着钩子。
波隆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但他的眼神专注了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微微鞠躬一这次的动作比之前更正式些。
“兰尼斯特家族一向守信,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波隆直起身,目光与詹姆相接,“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选择着用词。詹姆注意到他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皮革。
“恕我直言,当前铁王座上的国王,虽然流着泰温大人的血,但铁王座本身,却绑在河湾人的战车上。”
詹姆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话太大胆,几乎算得上冒犯。但波隆说得却很平静。
“玛格丽王后是国王的妻子,”詹姆的声音冷了几分,“你不该怀疑提利尔家族的忠诚。”
“忠诚有许多面孔,大人。”波隆回答,语气依然平稳,“就象剑有许多种用法——可以捍卫,也可以背叛。”
大厅里一时寂静,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詹姆身侧的侍从们交换了眼神,手更紧地握住了剑柄。
詹姆盯着波隆,金手在桌面上轻轻移动,金属与木头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然后他突然笑了,不是愉快的笑,而是那种带着讽刺和了然的笑。
“说到忠诚————波隆伯爵,我记得你跟我的弟弟关系非比寻常。你的儿子起名提利昂?我姐姐为这事愤怒了很久。”
波隆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一丝近乎嘲弄的笑意掠过他的嘴角。
“洛丽斯的儿子,不是我的。整个七国都知道,她嫁给我的时候已经怀孕数月了。”
詹姆当然知道。史铎克渥斯的遭遇在君临不是秘密:
她在弥赛拉前往多恩的送别仪式上露面,随后在君临暴乱中被拖下马,在某个制革店后失去了贞洁—一献给了数十个粗糙的男人。
金袍子找到她时,她赤身裸体在腌肉街游荡。
黑水河之战期间,她与母亲、姐姐躲在梅葛楼,与瑟曦一同度过了围城的日子。
“当然,一个不知父亲的私生子。”詹姆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不过我想你会把他养大成人的吧?”
“当然。”波隆耸耸肩,“这就是娶她必须支付的代价。我接受这个条件。”
很实际,詹姆想。没有虚伪的荣誉感,没有无谓的情感牵绊。
波隆娶洛丽斯是为了史铎克渥斯堡和伯爵头衔,抚养她的私生子是交易的一部分。
干净利落,如同佣兵合同上的条款。
“波隆爵士,”詹姆将双手——一只真手,一只金手——在身前交握,“老实说,我很好奇。提利昂就在那位自称坦格利安最后继承人的女王手下效力。你们曾经关系密切,为什么你不去投靠他?反而选择添加我的麾下?”
这个问题詹姆已经思考了一段时间。
这里离那位自称的女王的营地并不远,尤其是对于一个善于逃跑的雇佣兵更是如此。
波隆和提利昂的交情在君临人尽皆知:佣兵和侏儒,看似不可能的组合,却在黑水河之战中证明了彼此的信任。
提利昂多次依靠波隆的保护和建议,波隆则通过提利昂获得了地位和机会。
他们的决裂——波隆拒绝代表提利昂与格雷果·克里冈决斗——是公开的,但詹姆不确定那是否彻底割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波隆没有立即回答。他转头看向壁炉中的火焰,过了片刻,他才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詹姆身上。
“史铎克渥斯堡是你父亲奖励给我的,作为我从史坦尼斯手下捍卫铁王座权威的回报。”
波隆每个字都说得清淅,“我不太确信那位坦格利安女王会认可这项封赏。
泰温大人的命令,对龙家来说可能一文不值,甚至是需要抹去的污迹。”
他停顿了一下,右手离开了剑柄,垂在身侧。
“而且,在我拒绝为你的弟弟担任代理骑士,与格雷果·克里冈决斗之后,我相信他和我之间,已经没什么旧情可念了。”
“非常明智的选择。”詹姆点头,金手在火光下反射出跳跃的光点。
确实明智。波隆是生存大师,懂得在风暴中查找避风港,在权力更迭时选择正确的一方一或至少是生存机会更大的一方。
投靠坦格利安女王意味着放弃已经到手的一切:城堡、头衔、领地。而在兰尼斯特这边,他至少能保住现有地位,甚至可能获得更多。
但詹姆心中仍有一丝疑虑。
波隆太干脆,太务实,每一步都计算得精确。
这样的人可靠吗?也许,只要价码合适。只要兰尼斯特能提供比坦格利安更多的利益。
“那你知道巨龙的军队现在到哪里了么?”詹姆换了个话题。
“当然。我一直关注那位女王的动向。”
波隆回答得很快,“自从她在女泉城登陆,我就派人盯着那边。不过,最近她的军队还停留在鹿角堡,不知在忙什么。我的探子回报说,他们在加固防御,但没有继续前进的迹象。”
这和詹姆自己获得的情报基本吻合。坦格利安的军队在鹿角堡停留的时间已经超出预期。
他们在等待什么?补给?援军?还是女王本人出了什么问题?抑或这位十七岁的女孩在最后一刻动摇了决心,害怕与整个七国为敌?
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詹姆思索着。如果丹妮莉丝有所动摇,那么通过谈判让她放弃铁王座,或许是可能的。
承诺一块领地?流放但保有头衔?或者联姻?托曼已经娶了玛格丽,但还有别的贵族子弟————
但丹妮莉丝是那支军队的统帅,也许她手下的将军们会有一些不同的想法,而“议和”本身,可以让这些想法公开出来,形成某种影响她的声音。
“波隆爵士,”詹姆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你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也是一个聪明人。让你留在军阵中厮杀,太浪费你的才能了。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一项艰巨但重要的任务。”
波隆的眼神锐利起来,像嗅到猎物的猎犬。
“请大人示下。”
“我希望你作为我和铁王座的使者,前往鹿角堡拜见那位女王。”
詹姆说得很慢,确保每个字都被听清,“帮我打听她到底想要什么?是否可能和平离开维斯特洛?至少,我希望你能探查对方的军力部署,还有————巨龙的情况。”
大厅里一片寂静。壁炉中的一块木柴断裂,溅起一片火星。
波隆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他的下巴变得僵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这的确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大人。我甚至不能确定女王,或者————你弟弟是否愿意见我。”
詹姆点点头,早有准备。他用左手解开右腕上金手的皮带扣,将那只假手取下——这是一个笨拙的动作,他还在适应单手完成这类工作。
金手落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它是空心的,白银镀金,做工精致却毫无用处,就象许多宫廷头衔。
“告诉他们,你代表我而去。”
詹姆用左手将金手推向桌子的另一端,“提利昂会见你的。他欠我的。”
提利昂欠詹姆一条命一一在黑牢中,是詹姆放走了他,为此泰温公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兄弟间最沉重的一笔债,从未被提及,但永远存在。
波隆的目光从金手移到詹姆脸上,再移回金手。
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那只握剑的手,布满老茧和伤疤——拿起金手。
他掂了掂它的重量,手指抚过表面的纹路。
“我会带话给他,”波隆最终说,“但我不能保证结果。面对巨龙的人,往往会被烧成灰烬。”
“你不是那种轻易变成灰烬的人,波隆爵士。”詹姆说,嘴角勾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否则你活不到今天,更成不了史铎克渥斯伯爵。”
波隆微微颔首,将金手夹在左臂下。“我需要通行文书,还有足够的护卫。
二十人,都要好手。以及————如果我要开出条件,我的权限到哪里?”
“你可以承诺领地,但不能是王领或西境。你可以承诺赦免,但不能包括弑君和弑亲。你可以承诺流放但保有头衔,但不能保证铁王座。”
詹姆枚举得很清楚,显然早有考虑,“最重要的是,探听情报:军力、补给、巨龙的状态、女王的意图。任何信息都有价值。”
“明白。”波隆说。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尤豫是否要说下一句话,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如果谈判破裂,你需要我采取其他行动吗?”
詹姆的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波隆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佣兵有佣兵的方法。有时候,一把匕首比千军万马更有效。”
大厅里的空气仿佛突然变冷了。詹姆身后的骑士们交换了震惊的眼神。
弑君——或者说,刺杀敌方君主一—是极其严重的行为,即便在战争中也备受争议。
更重要的是,如果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詹姆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波隆,试图从那张平静的脸上读出真实意图。
这是试探吗?还是波隆真的在提供这种选择?或者他只是想展示自己的价值,显示他愿意做别人不愿做的事?
“不。”詹姆最终说,声音坚定,“你的任务是谈判和侦查,仅此而已。我不需要匕首,我需要情报。”
波隆微微鞠躬,动作比之前更正式。“如你所愿,大人。我会在明天日出时出发。”
“带上这个。”詹姆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用左手推到桌边,“这是盖有国王印鉴的通行文书,确保你在王领内畅行无阻。还有一封给提利昂的信————私人信件。”
波隆接过羊皮纸,看也没看就塞进怀里。“我会安全送达。”
他转身准备离开,但詹姆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
“波隆爵士。”
波隆回过头。
“提利昂————”詹姆罕见地尤豫了,他查找着合适的词句,“如果他问起我————告诉他————算了,没什么事,你去吧。”
波隆点点头,没有多问。他再次微微鞠躬,然后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出大厅,脚步声在石板地上渐渐远去。
詹姆坐在原位,盯着波隆离去的方向。大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声音。
他举起右手,看着那只真实的手—一曾经握剑的手,如今却要依靠左手那只无用的金手来维持骑士的体面。
而现在那只金手也没了。
“大人,”凯切镇的肯洛斯爵士上前一步,“你信任他吗?一个佣兵,去见你的弟弟————”
詹姆没有回头。“我不需要信任他,只需要利用他。波隆是生存者,他知道哪边面包涂了更多黄油。”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至少目前如此。”
骑士退后,不再多言。詹姆继续盯着大厅入口,思绪已经飘向远方,飘向鹿角堡,飘向那个带着三条龙回来的女孩,飘向那个他曾经救下却又失去的弟弟。
窗外的天色渐暗,城堡投下长长的阴影。军营中传来晚餐的号角声,低沉而悠远。
战争尚未开始,但它的气息已经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灰尘、钢铁和即将到来的血腥味。
詹姆从椅子上起身,金手在身侧摆动,不协调的重量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
他走向窗边,望向西方一君临的方向,凯岩城的方向,过去的方向。
“提利昂,”他轻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次你会站在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