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呼吸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它呼啸着穿过荒村,卷起地上散落的枯枝与残雪,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警报的哨音尖锐刺耳,如同铁钉刮过冰面,瞬间撕裂了这片死寂。
他从一栋空屋的阴影中窜出,厚重的靴子踩在冻结的泥地上,身体低伏,目光迅速扫过村子的主干道和那些黑洞洞的窗口,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突袭。
没有敌人。没有嘶吼,没有兵刃交击,只有风在空荡的屋舍间穿行的呜咽。
视野尽头,村口的木栅栏旁,只有一个挺直脊背的身影。那是昆丁,他面向东方,纹丝不动地立在风雪中。
“昆丁,你吹的哨子?”
佐文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语气压抑着怒气。
他大步走到昆丁身边,目光依旧警剔地巡视四周。
昆丁缓缓转过头,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灰色的眼睛平静得如同结冰的湖面。
佐文的眉头拧紧,语气加重,“这并不好笑。在这种地方,任何不必要的声响都可能招来麻烦。”
昆丁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开玩笑。”
这时,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库柏和其他四名战士赶到,他们脸上带着紧张和困惑,武器出鞘,迅速形成一个背靠背的小型防御圈。
“怎么回事?”库柏喘着气问道,目光在佐文和昆丁之间移动。
昆丁没有直接回答,继续他之前被打断的观察。
他抬起手指着荒村:“我检查了村子西头,没有活人,甚至没有尸体。你呢,库柏?应该也一样吧?”
库柏点头,粗声确认:“是的,连只老鼠也没有。干净得象是被舔过一遍的骨头。”
他啐了一口唾沫,唾沫落地迅速结冰。
“也没有食物和任何有价值的财产。”佐文补充,他收回巡视的目光,看向昆丁,“谷仓是空的,地窖里只有摔碎的瓦罐。村民可能提前逃走了,就象我们曾经面对西境军时一样。”
听到这话,战士们脸上的紧张神色略微放松了一些。
“不————”昆丁再次摇头,他的否定像石头投入死水。
“没有细软和食物,不代表他们就是自己走掉的。这里是史坦尼斯大王南下行军经过的地方。那些跟随他的山地氏族,为了向国王展示忠诚,也为了填饱自己的口袋,不会错过任何发财机会。他们刮地三尺,比蝗虫过境还要干净。村民自行撤离的判断,不可靠。”
佐文不喜欢昆丁这种怀疑论调。他挺直腰板,辩护道:“但是你也没有证据否定我的说法。逃难的人,自然会带走所有能带走的东西。”
“当然,你的推测有道理。”昆丁耸耸肩,“但是我有另一种猜测————你们听说过魔山”克里冈进攻红粉城时用的手段吗?”
队伍里一个年轻战士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佐文的脸色微变,他在河间地时,对“魔山”的暴行耳熟能详。
佐文一下子紧张起来,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你是说,尸鬼————或者操控尸鬼的异鬼,将村民集合起来,去攻打某座城池?”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昆丁点头,表情凝重。“食物财产被掠夺一空,符合征收”的特征。但整个村子没留下一具尸体,这就不寻常。逃难再匆忙,也总会有人掉队,或者病死、冻死在路上。我们只找到了那个残缺的尸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战友,“那具尸鬼我怀疑它不是在这里死的,而是从主力行军路在线掉队爬过来的。它们的真正目标,很可能就是东边的卡霍城。原本的村民,他们的尸体,已经被复活,成为了尸鬼大军的一部分。”
佐文微微眯起眼睛,东方正是卡霍城的方向。
“你是说,它们的目标就是卡霍城?”
“我不确定。”昆丁谨慎地否认这太过绝对的说法,“但是临冬城和卡霍城距离长城都差不多远。它们没去攻击防守更严密的临冬城,那么卡霍城的几率就更大。”
他缓缓转身,面对着所有战友,风雪吹动他花白的头发,声音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兄弟们,我建议先去卡霍城看看。如果我的猜测错了,我们最多白跑一趟。如果对了————我们必须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众人沉默了。昆丁的分析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更可怕现实的大门。再没人提出反对意见。
队伍里一名来自卡史塔克家族的士兵,名叫安东,是个沉默的年轻人,有着北境人特有的坚毅面容和浓密黑发。
佐文让安东负责带路。
他们在安东的带领下翻身上马,朝着卡霍城方向疾驰。
卡霍城与临冬城之间有一条坚实大道。连日大雪将道路上的坑洼填埋,地面平整坚实,利于马匹奔跑。
荒野中度过三个寒冷警剔的夜晚,轮流守夜,篝火只能照亮小小一圈。第三天下午,他们登上一座可以俯瞰卡霍城所在山谷的丘陵。
一幅令人血液冻结的景象铺展在眼前。
数万,或许十万,甚至更多。
一片灰败蠕动的海洋,将卡霍城那座依山而建的堡垒团团围住,从山脚蔓延到视野尽头。
那不是活人的军队,没有旗帜,没有鼓声,没有有序数组。只有死亡本身在缓慢执拗地移动。
它们曾经是人,是农民,是工匠,是妇女,是老人,甚至是孩子。如今只是被邪恶力量驱动的躯壳。
皮肤是尸骸般的青灰或冻僵的紫黑,许多身体残缺不全,露出森白骨头和冻结的黑紫色内脏。
它们无声前进,蹒跚而行,或者在地上爬行,如同潮水拍打礁石,一波又一波冲击着卡霍城的岩石城墙。
城墙之上,零星还有箭矢射出,偶尔有燃烧的油罐被推下,在尸鬼群中燃起一小片摇曳火焰,瞬间吞噬几十个扭曲身影,发出啪爆响和焦臭黑烟。
但火焰很快被后续涌上的尸鬼用身体压灭,或在风雪中熄灭。守军的抵抗如同暴风雪中的火星,微弱绝望。
尸鬼们叠罗汉般向上攀爬,不知疼痛,不畏死亡,后面的踩着前面的躯体,缓慢坚定地向上堆栈,形成一道道倾斜的、由尸体构成的恐怖斜坡。
城墙某些段落已被这些“活尸斜坡”淹没,灰色潮流沿着斜坡向上涌动。城头上偶尔还有金属反光闪铄,守军在做最后肉搏,但那些闪光迅速被灰色浪潮吞没。
没有呐喊,没有惨叫。只有低沉持续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挤压声,数万具尸体在移动、攀爬、相互碾压,混合风雪的呼啸,构成地狱合唱。
“怎么————这么多!”
佐文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右手攥成拳头砸在身前雪地上,冰冷雪屑溅到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昆丁趴在旁边,脸色比地上雪还白,忧心忡忡:“塞外,长城,最后壁炉城————还有沿途所有村庄、堡垒。如果异鬼真的控制了这么多局域,这些地方的活人应该剩不下多少。就算只有一半可以战斗,也有数十万。我怀疑下面这些,还不是全部力量。”
他的声音干涩,每个字象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佐文猛地转头看向昆丁,眼睛里布满血丝,胸腔里燃烧着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昆丁知道这位正规军出身的队长在想什么。
他提醒:“光明使者给我们的命令是收集情报,没有让我们干预————等,只能等,看看卡霍城是能坚持住,还是会被毁灭————更重要的是,它们如何毁灭这里。”
卡霍城不可能幸存。
城里那些还在抵抗的活人最后价值,是用死亡过程为后来者留下关于敌人战术和能力的宝贵情报。
这是一场残酷观摩,但他们别无选择。
佐文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他看向一旁的安东。这个年轻卡史塔克士兵双目赤红,眼球几乎凸出眼框,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鲜血在寒冷空气中凝固。
身体因极致愤怒和恐惧僵硬如石。
佐文伸手,重重拍了拍安东紧绷的肩膀,动作僵硬,传递不出安慰,只是无言的沉重。
他们潜伏在山脊阴影和枯树屏蔽下,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因呼吸微弱起伏。
佐文指派两名战士在稍远地方警戒,剩下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山下攻城战吸引,没人察觉头顶高空,一只漆黑乌鸦在风雪中盘旋,眼珠呈现不自然的深蓝。
时间在极致寒冷与寂静中缓慢流逝。黄昏降临,天际最后一抹惨淡光线被铅灰云层吞噬,夜色如墨汁浸染天空。
卡霍城墙终于被尸鬼浪潮彻底淹没,再也看不到一丝缝隙。最后几处抵抗闪光熄灭,整个城堡变成巨大蠕动的坟冢。
再留下去,已无意义。
“走吧,兄弟们。”佐文声音沙哑,带着不易察觉颤斗,下达撤退命令。
所有人如同从梦魔中惊醒,陆续从雪地爬起,动作因长时间潜伏僵硬麻木。
他们拍掉身上积雪,去牵系在后方树林里的坐骑。
昆丁吐掉嘴里一直叼着、被唾液浸透冻硬的草梗,一股混合泥土和苦涩草根的味道弥漫口中。
光明使者是对的,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怪物大军冲向河间地,毁掉我们好不容易创建起来的天国乐土。
他们牵出马匹,整理鞍具,沉默骑上马背,调转方向,准备沿来时路径返回后方营地。
马儿似乎感受到主人沉重心情和周围不祥气息,不安打着响鼻,蹄子焦躁刨着地面积雪。
然而,沿复盖积雪的林间小路没走出多远,最前面的佐文猛地勒紧缰绳,战马嘶鸣人立而起。其他人也纷纷停下,心脏骤然收紧。
前方道路及两旁树林阴影里,不知何时出现一群身影。它们沉默站立,手握生锈农具、断裂长剑、削尖木棍,眼中统一闪铄令人心悸的幽蓝光芒。
呈松散扇形,无声堵住去路。冰冷目光锁定七名活人,带着对生命和温暖的纯粹憎恶。
“结阵!突围!”佐文没有丝毫尤豫,咆哮撕破林间死寂。他猛地拔出长剑,剑刃在灰暗光线下反射寒光。
战士们反应迅速,驱动马匹,试图组成锋矢阵型,朝尸鬼包围圈最薄弱方向冲去。
战斗瞬间爆发。没有战吼,只有金属碰撞骨头、撕裂腐肉的闷响,战马嘶鸣,人类粗重喘息和压抑痛呼。
尸鬼力量惊人,毫无恐惧,直接用手臂、身体格挡武器,甚至用牙齿撕咬马腿。
一名战士的战马被几具尸鬼扳倒,他惨叫着跌落,瞬间被灰色浪潮淹没,只发出短促哀嚎便被撕碎,惊恐中甚至来不及施展圣盾术。
另一名战士长剑卡在尸鬼肋骨里,来不及拔出,侧肋被生锈草叉刺穿,他张口喷血,眼神迅速黯淡。
第三名战士被侧面扑来的尸鬼拖下马背,更多尸鬼一拥而上————
突围势头被遏制,阵型打散。
佐文奋力劈砍,闪铄着金光的剑将靠近尸鬼从头到胸劈成两半,黑色冻僵血液溅了一脸,立刻又被另外三具围住。
库柏挥舞战斧,每次挥砍砸碎骨头,但尸鬼源源不断。
安东紧跟在佐文身边,长矛一次次刺出,精准捅穿尸鬼眼窝或喉咙,矛尖每次收回带起冰屑和腐肉。
“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昆丁的声音在混战中响起,他用短柄斧和小圆盾格挡开攻击,斧头劈进尸鬼脖颈,没能彻底斩断,那东西依旧张牙舞爪扑来。
“佐文!带还能动的人走!我挡住它们!”
“昆丁!”佐文怒吼,一剑削掉抓向他缰绳的尸鬼手臂。
“快走!情报必须送回去!”昆丁声音异常坚决,他甚至主动跳下马背,一脚踹翻尸鬼,短斧狠狠劈下。“这是命令!队长!”
佐文目眦欲裂,但他知道昆丁是对的。
他看到了昆丁眼中那种熟悉的、混杂决绝与某种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狼狼咬牙,嘶吼:“跟我冲!安东!沃克!跟上!”
他不再顾及身后,将所有力量和愤怒倾注长剑,朝一个方向猛冲。库柏也爆发怒吼,战斧狂舞,为他开路。
安东和另一名叫沃克的战士紧随其后。
昆丁独自留在原地,背靠巨大枯树,面对汹涌而来的尸鬼潮。短柄斧很快卷刃,小圆盾也被砸变形。
一具尸鬼爪子撕裂皮甲,肋部留下深可见骨伤口,鲜血涌出,温热感觉在冰冷空气中格外清淅。
另一具尸鬼用断矛刺穿大腿,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更多尸鬼围上,幽蓝眼睛如同鬼火,冰冷注视。绝望如同冰水,浸透四肢百骸。他不怕死,但不甘心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
就在一具尸鬼张开散发恶臭的嘴,朝他脖颈咬下的瞬间,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几乎被遗忘的灼热感,从心脏位置爆发。那并非物理热量,而是纯粹光明与生命的力量。
他下意识抬手,向前推出。没有念诵祷文,所有意念凝聚一点一驱逐黑暗!净化死亡!
一道柔和坚定的金光,如同初升朝阳刺破乌云,从他掌心进发!
光芒不刺眼,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温暖。
金光照射在最近几具尸鬼身上,它们眼中幽蓝火焰如同被水浇灭般瞬间黯淡,动作猛地僵住,腐朽身体冒出丝丝黑烟,发出细微滋滋声,随即瘫倒在地,彻底失去活动能力。
昆丁愣住,看着自己的手掌,光芒缓缓消退,但掌心残留温暖真实。
他失去许久的光明之力,竟在这绝境中,因守护同伴、对抗死亡的纯粹意志,重新回应呼唤!
这力量回归仅是片刻闪耀,消耗巨大,远未恢复昔日程度。
周围尸鬼只是被突如其来光芒震慑短短一瞬,更多依旧前仆后继涌来。但这瞬间停滞,为撤离同伴争取到宝贵时间。
昆丁挣扎起身,靠着枯树,举起金光环绕的右手,握紧卷刃短斧,脸上露出混合疲惫、释然和决绝的复杂笑容。“来吧,你们这些该回坟墓里的杂碎!”
他低声吼道,主动迎向死亡黑潮。
当佐文、安东和沃克三人终于冲破包围,甩开追兵,在密林深处停下来喘息时,身后已没有任何动静。
昆丁没有跟来,库柏和另外两名战友永远留在那里。
三人身上带伤,沃克伤势最重,一条骼膊无力垂着,鲜血浸透衣袖,在低温下冻结。
断掉的骨头不能仓促使之愈合,否则会因骨骼歪斜而失去功能,所以他只是用圣光闪现止了血,而任由手臂垂挂在身侧。
此时,马匹只剩他们骑乘的三匹,另外四匹连同背上补给失落。
佐文喘着粗气,回头望向来时方向,那片树林寂静可怕,只有风雪依旧。
他仿佛又看到那道短暂却震撼人心的金光。沉默片刻,用力抹了一把脸,将血污和雪水擦去,留下冰冷坚定。
“走,”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力量,“必须把消息带回去。所有人————包括昆丁的牺牲,不能白费。”
他调转马头,不再回头,朝营地所在方向策马前行。安东和受伤的沃克紧随其后,三骑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只留下一串很快被新雪复盖的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