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城堡矗立于长城的中段,如同冰原上一枚沉默的黑色棋子,而影子塔则远在长城的西端尽头,两地相隔一百四十里。
凛冬已至,寒风如刀,割过绵延无际的雪原与冰封的山脊。
理论上,连接两处要塞最快捷的路径是长城顶部的驰道一一那条宽阔平坦的冰砌信道,专为守夜人快速调动而建。
然而,在深冬时节,没有任何理智尚存的人会选择那条暴露在极寒与狂风中的高空之路。
雪层复盖冰面,风雪屏蔽视野,一步失足便是万丈深渊。
这条路径豌于长城的边缘,绕过结冰的溪流与徒峭的岩壁,虽崎岖难行,却至少能避开长城顶上致命的严寒。
队伍在齐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马蹄陷进雪堆,每一次拔足都带起一片冰晶。
寒风穿透厚重的斗篷与皮袄,刺痛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班杨拉高了毛领,呼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结成霜。
身后是他带去支持影子塔的二十名守夜人弟兄,他们沉默地骑行,只有马蹄踏雪与风啸林梢的声音打破这片死寂。
第三天正午,影子塔的轮廓终于自弥漫的雪雾中显现。那座黑石塔楼如同从山岩中生长出来的一般,与背后的灰白天空形成强烈对比塔顶的烽火台飘着一缕细烟,是这片冰天雪地中唯一显示生机的痕迹。
班杨勒住缰绳,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眯起眼晴,审视着这座要塞及其后方那道巨大的冰墙裂隙一一那里是着名的峡谷信道,如今却成了自由民聚集的焦点。
片刻后,他轻踢马腹,带领队伍向影子塔的大门行去。
守卫认出了他们的黑衣与旗帜,沉重的铁木大门在绞盘声响中被缓缓拉开。
班杨率先策马进入庭院,翻身下马时,冻僵的腿脚一个翅超,他及时扶住马鞍才稳住身形。
靴底踩在压实积雪上,发出吱嘎声响。
他身材高大,虽年近六旬,步伐依旧稳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北境严寒留下的痕迹,灰褐色的头发中已杂有不少银丝,但那双蓝色的眼晴依然锐利如鹰。
“班杨!”丹尼斯爵士的声音洪亮,带着真诚的暖意。
他大步上前,张开双臂与班杨紧紧拥抱,厚实的手掌用力拍打对方的后背,“诸神在上,没想到熊老竟舍得派你过来他不过日子了?”
班杨嘴角微扬,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北境之严酷足以磨去任何人多馀的温情,但老友重逢总能带来片刻慰借。
“他知道你这里情况不好,让我带些人手过来帮忙。”
他松开双臂,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峡谷方向,“听说有很多野人聚集在峡谷另一边?”
丹尼斯爵士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眉头紧锁。“是呀。”
他沉重地说,“每天晚上,对岸的营火如同繁星般点亮黑暗。好在他们尚存理智,没有试图冲击城墙”他停顿片刻,声音低沉下来,“否则我都不知道该下令将他们全部杀死,还是留他们一条性命。”
一阵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地面上的雪沫。班杨注意到丹尼斯爵士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一责任与怜悯的挣扎。
丹尼斯爵士摇了摇头,似乎要甩掉那些沉重的思绪,重新振作精神。
“先不说这些。”他伸手搭上班杨的肩膀,转向主堡方向,“我让厨子维林准备了热汤,先让兄弟们填饱肚子。这样的天气,没有什么比一碗热汤更能提振士气了。”
绝境长城没有春天,永冻的冰层封存了万物生机。
长期以来的人手短缺使守夜人囤积了大量耐存储的食物:冻硬的熏肉、干的芜菁、
燕麦和黑麦,偶尔还有从南方运来的豆类。
影子塔的厨师维林来自谷地,曾为海鸥镇的格拉夫森家族服务。
寒冷的北境没有那么多蘑菇供维林发挥“特长”,这反倒让守夜人弟兄们对他的厨艺少了几分顾虑。
在影子塔的大厅里,热腾腾的食物被事务官们端上长木桌,白色的蒸汽裹挟着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与潮湿的皮靴和烟熏火燎的石墙气味混合在一起。
丹尼斯爵士在长桌首端坐下,班杨坐在他右侧。他用勺子留起一勺燕麦熏肉粥,浓稠的粥液中夹杂着切碎的熏肉粒。
“这样一碗粥,可以在城墙外换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野人。”
班杨评论道。
丹尼斯爵士哼了一声,瓣下一块黑面包,浸入粥中。
“哈,我可没见过漂亮的女野人。老实说,我甚至分不清她们的年纪—都是野人,对我来说。”
他将吸饱粥液的面包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后咽下,“听说史坦尼斯把投降的野人编入了自己的部队?”
“是的。”班杨点头,手中的勺子轻轻搅动碗中的粥,“被安置在黑城堡附近的野人,凡是能拿起武器的,大多数都被他混入了军队。他给他们两个选择:饿死或者跟随他。”
“饿死或者战死,这可算不上什么好选择。”丹尼斯爵士冷笑道,“波顿家的人,或者说北境贵族们,从不把野人当人看。如果史坦尼斯败了,其他人投降或许还能保命,但野人绝对会被全部处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如果史坦尼斯胜了,他们也只会被当做炮灰消耗到最后一个人。”
“是呀,我想他们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不过能怎么办呢?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班杨放下勺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史坦尼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一支不稳定的力量留在后方,熊老也不会。”
“之前前往先民拳峰的远征,我没有参加。”丹尼斯爵士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不过听我派去的人回来说,你们在那边遇到了异鬼也许正是异鬼把野人赶到这里来的。”
虽然班杨和刘易在塞外巡逻时曾遭遇白鬼的埋伏,班杨的巡逻队全军复没,仅他一人幸存归来,但这仅仅让守夜人高层“知道”了异鬼的威胁。
至于白鬼和传说中的异鬼究竟是什么模样、数量多少、在何处集结、有何弱点,众人仍然一无所知。
大约两年前,为探明异鬼的实际情况,经过与守夜人高层们的商议,莫尔蒙总司令决定亲自率领一支由守夜人精锐组成的远征军前往塞外进行武装侦察。
这支两百多人的队伍以各城堡抽调的游骑兵为主,辅以少量事务官,带着几大车补给便踏上了北行之路。
他们穿过寂静的鬼影森林,经过长途跋涉抵达先民拳峰,并在那里遭遇了一支由异鬼率领的白鬼小队的夜袭。
幸而班杨凭借与白鬼交战的经验,及时察觉危险并指挥众人反击,最终在付出三十多人的代价后击退了那支白鬼小队。
一名负责照料渡鸦的事务官一一名叫山姆威尔·塔利的胖子一一甚至用挖出的黑曜石杀死了一只异鬼。
获取与白鬼及异鬼的作战经验后,远征的目标已大半完成。
继续深入只会让远征军面临更大危险,于是在班杨的建议下,队伍撤回黑城堡,途中顺便剿灭了与异鬼勾结的卡斯特一家。
远征军返回长城后,总司令让参与远征的战士们各自回到岗位,并将异鬼的存在与威胁告知全体守夜人弟兄。
这一信息的共享统一了守夜人的目标,使他们能在后来的野人攻城战中保持元气,成功守住长城。
作为影子塔指挥官,也是莫尔蒙特意留下的总司令备选人,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未能参与那次远征。
他虽然从参战部下口中得知了先民拳峰的战斗,但那些战士的表达能力实在有限。
除了“我操,太吓人了!”“那些白鬼太屌了!”“那个叫山姆的胖子运气不错!”这类感叹外,当丹尼斯爵士问及白鬼的弱点与特征时,他们一概说不清楚。
直到丹尼斯亲自前往黑城堡参加总司令召集的会议,才从总司令和其他人口中了解到那场战斗的全貌,并认识到异鬼的威胁远胜野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班杨回应道,“所以在击退野人的进攻后,我向总司令和史坦尼斯建议,允许那些愿意放下武器的野人进入长城,帮助我们耕种和战斗。毕竟野人也是活人,也能沟通。而白鬼不会。”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只是可惜,那些能用得上的人,大多数还是被史坦尼斯带走了。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
“老弱妇孺,也好。”丹尼斯却不以为意,拿起木杯喝了一大口麦酒,“壮年男子不好控制。等他们恢复力气,说不定反而会制造麻烦。”
班杨的视线投向窗外,尽管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峡谷对岸,但他的思绪显然已飘向那些散落的营火。
“外面的这些野人,聚集多久了?”
丹尼斯爵士所说的“那次战斗”雷德倾尽塞外各部族之力对长城发动的全面进攻。
“曼斯”丹尼斯爵士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复杂,既有轻篾,也有一丝难以完全割裂的过往牵连。
他挥手让侍从为他和班杨的酒杯斟满劣质麦酒,酒液浑浊,带着酸涩。
“他小时候被我们从小掠袭者尸体旁捡回来,是守夜人把他养大,教他武艺,给了他一个家和使命。他却为了一件补着红绸子的斗篷”
他在巡逻的时候,被一个女自由民救了性命,并得到了一件缀着红色补丁的斗篷,并在丹尼斯爵土责令他换回黑衣后,悄然离去。
丹尼斯摇了摇头,饮尽杯中酒,重重地将木杯顿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上的皱纹在壁炉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更深了,那里面有被背叛的愤怒,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及早察觉的懊悔。
班杨沉默地听看。雷德叛逃的缘由,在黑城堡有看各种版本的传言,但来自其前指挥官的亲口述说,带着更真切的分量。
他能想象那个场景:一个在严酷纪律中找到归属感的少年,内心深处却始终燃烧着对某种不羁色彩的渴望。
那红色补丁不仅是对统一的黑衣的挑战,更是对自由选择的像征。对某些人而言,像征的意义重过一切。
“他花了数年时间,走遍了霜雪之牙、冰封海岸,甚至传说中的大冰川,”丹尼斯继续道,声音低沉,“他在狗头哈犸和骸骨之王叮当衫之间斡旋,说服了硬足民和夜行部,连那些食人部落都向他低头。他将一盘散沙的野人部落捏合在一起,就为了能穿过长城到‘这边”来。”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班杨,“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点我承认。但他选择的道路,注定与我们为敌。”
拜拉席恩国王军队的适时出现,彻底粉碎了野人大军的攻势。
曼斯兵败失踪,他的家眷落入史坦尼斯之手,他汇聚起的庞大部落再次星散,如今聚集在影子塔峡谷对面的,不过是那场宏大失败后的馀。
后来从被俘野人口中得知,他们倾力进攻长城,并非为了摧毁这守护了维斯特洛数干年的魔法屏障,恰恰是为了躲避它以北那更古老、更致命的威胁一一异鬼。白鬼与亡者在塞外之地肆掠,自由民们只想逃到长城以南,寻求庇护。
“把他们放进来如何?”
班杨放下酒杯,声音不高,但在这喧闹大厅的一角,话语清淅地传入丹尼斯爵士耳中壁炉中的柴火啪作响,远处传来守夜人弟兄们饮酒时的喧哗,更显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格外凝重。
丹尼斯爵士缓缓抬起头,盯着班杨,仿佛要确认对方是否在开玩笑。
“再添几千张吃饭的嘴和几千双桀骜不驯的手?”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班杨,你我都清楚自由民是什么德行。他们不尊重律法,不承认领主,只听从自己一时的欲望。雷德一样,把‘自由”看得高于生存和责任,那他们只会成为我们腹地的脓疮,而不是对抗异鬼的臂助。”
他用力挥了下手,“我们现在自顾不暇,哪有馀粮和精力去管束他们?”
“现在的他们,首先是一群饥饿绝望的人,丹尼斯。”
班杨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粗糙的木桌上,“我在先民拳峰上亲眼见过,一个生前瘦小得象根芦苇的女野人,变成白鬼之后,需要五个全副武装、手持火把的弟兄才能将她彻底击碎。
如果我们放任峡谷对面的几千人在饥寒中死去,等他们在异鬼的操控下重新站起来,那将是扑向我们的一支不知疲倦、不畏死亡的军队。每一个倒下的自由民,都会成为敌人增添的一份力量。”
他描述的场景让丹尼斯爵士的眉头锁得更紧。
大厅里的暖意似乎被这番话驱散了些许,寒意从石墙缝隙中丝丝渗透进来。
班杨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紧迫感:“绝望会让人发疯,食物却让他们恢复平静。他们只是想要活着,给他们一口吃的,让他们在影子塔附近定居,为我们修工事,处理杂务,甚至在必要时,让那些还能拿起长矛的人站在城头。这总比让他们变成冰冷的敌人要强。”
丹尼斯爵士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着木杯边缘的缺口,目光低垂,盯看桌面上纵横交错的刻痕,仿佛那上面描绘看未来的种种可能。
大厅里的喧嚣似乎离他们很远,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填补看沉默终于,他端起酒杯,将里面残馀的麦酒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放下酒杯时,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短暂停留。
“你试试吧,”丹尼斯爵士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疲惫道,“如果他们愿意发誓,遵守我们的规矩,服从我的指挥,不再劫掠,我可以—从本就紧张的补给里,匀出一些,让他们活下去。”
他抬起手,止住班杨可能出口的感谢,眼神变得异常严肃,“但是,班杨,记住,这是你的提议,你要负责。如果他们闹出任何乱子,哪怕只是偷窃一块黑面包,或者试图越过我们划定的界限,我会毫不尤豫地用剑说话。影子塔的安危,是第一位的。”
班杨郑重地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神色。他知道这并非胜利,只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开端,而更大的责任此刻已落在他的肩上。
“我明白。”他简单地说道。
“好了,”丹尼斯爵士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肩膀,“这事明天再议。今晚,让远道而来的弟兄们好好休息。影子塔的城墙虽然比不上黑城堡厚重,但至少能挡住这该死的寒风。”
他拍了拍班杨的臂膀,力道很重,“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给你们安排的住处。虽然简陋,但总比睡在雪地里强。”
班杨随之起身,跟随丹尼斯爵士走向大厅侧面的信道。离开喧闹与相对温暖的大厅,石砌信道里的寒意立刻包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