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感觉率先袭来,并非空气的寒冷,而是无处不在的潮湿水汽,渗透进不存在的肌肤。
布兰的意识漂浮着,象一片脱离树枝的叶子,落入一个由古老记忆编织的迷雾之中。
他“看”到了。
一个怀孕的女人,浑身赤裸,湿漉漉地跪在心树下。
苍白的肌肤上挂着水珠,在通过鱼梁木红叶的斑驳光线映照下,泛着微弱的光。
她黑色的长发紧贴着脸颊和脊背,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的身体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斗,双手紧紧护着隆起的腹部,指节发白。
她仰着头,凝视着心树上雕刻的人脸,那双眼睛是绝望的深潭。
“旧神啊,”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啃噬骨头的恨意,“请听我祈求。给我一个儿子,一个流淌着复仇之血的儿子。让他长大,让他的手臂强壮,让他的心坚硬如铁。让他记住今日的屈辱,让他用敌人的血,浇灌这片土地!”
她的祈祷在寂静的树林中回荡,每一个字都象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布兰的心湖。他能感受到那几平凝成实质的怨恨,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景象晃动、扭曲,如同水面被石子打乱。
下一刻,场景变换。同一个地点,但光线更加明亮,气氛截然不同。
一个苗条的棕发女孩,赤着脚,踩在柔软的苔藓上。她脸上带着狡黠而羞涩的笑容,踮起脚尖,伸手拉下那个年轻骑士的脖颈。
骑士高大得象年轻的阿多,面容却苍白而棱角分明,透着一股未驯服的凶猛。他弯下腰,接受着女孩笨拙而真诚的亲吻。他们的身影在鱼梁木下拉长,仿佛能持续到永远。
然而,鱼梁木雕刻的人脸似乎眨了一下眼。紧接着,树身顶端分出三根细长的枝条,骤然绷紧,然后如同强弓射出的利箭,破空而去,消失在林间的光影里。这一幕发生得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异。
布兰还来不及思考,画面再次碎裂。
他注意到,每一次景象切换,那棵作为视角内核的鱼梁木就在缩小一圈。
枝叶变得稀疏,树干收缩,仿佛生命力正随着被读取的记忆而飞速回溯。从参天大树,到碗口粗细,再到仅仅是一株挣扎的树苗,最终,在一次剧烈的景象跳跃后,它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片虚无的黑暗和布兰骤然失去依托的意识。
布兰开始本能地在树木间切换视角,试图抓住每一个落脚点,延缓那不可避免的消亡。
他发现,只要他移动得足够快,在一条根系彻底消失前跳到另一棵树上,这种消失的速度就会减缓。
现在,他“停”在另一片古老的树林里。
这里的领主们高大坚毅,宛如用北方硬木雕刻而成。他们穿着未经鞣制的粗糙兽皮,锈迹斑斑的锁子甲复盖在强壮的身躯上。
一些人脸上戴着他在森林之子洞穴中见过的木雕面具,面具上的表情亘古不变,空洞的眼窝后是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这些严酷的人们沉默地站立,象一圈围绕祭坛的石象。布兰试图看清他们的脸,记住他们的特征,给他们赋予名字一“不!”布兰在意识里呐喊。“不要消失!”
但他们听不到。他们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迅速模糊、淡去。史塔克,曾在临冬城的心树下,似乎隐约感应到过他的一次注视。
新的场景攫住了他。一个穿着染血皮甲的女人,脸上用赭石画着古老的图案,她粗暴地抓住一个俘虏的头发,将他的头向后拉起,露出脆弱的喉咙。
俘虏的四肢被捆绑,只能徒劳地扭动。女人手中握着一把青铜镰刀,边缘闪铄着锋利的寒光。她没有尤豫,手臂用力,镰刀的刃口深深切入皮肉,然后猛地一拉。
穿过数个世纪的迷雾,布兰的视角受限,他只能看到男人的双腿在空中剧烈地蹬踢,脚上的皮靴刮擦着地面,搅乱了落叶和泥土。
挣扎持续了几次心跳的时间,然后那双腿猛地一僵,最终无力地垂落。
然而,当俘虏的生命随着喉间涌出的鲜血一同消逝时,布兰登·史塔克却清淅地尝到了味道。
铁腥味。
浓重、温热、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铁腥味,充满了他的口腔,沿着喉咙滑下。
这味道如此熟悉,瞬间将他拉回躲在夏天毛茸茸的身体里,撕咬猎物时的记忆。
鲜血是力量,是生命,也是死亡。
惶惑攥紧了他的心脏,恐惧让他想要逃离。但在这之下,一股隐秘的、几乎无法承认的兴奋感,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是这鲜血的味道,是这掌控生死、窥视秘密的力量带来的战栗。
这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波动象一记重击,将他从绿色之梦中狠狠推了出去。
布兰猛地睁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真实世界的空气灌入肺部,带着泥土和蘑菇的腥气,取代了记忆中鲜血的金属味。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远处地下河的水声潺潺传来,与近处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梅拉和玖健正蹲在火堆旁,搅动着一锅浓汤。汤已经沸腾,白色的蒸汽在洞穴中弥漫开来,带来一丝暖意。
梅拉抬起头,棕色的发丝垂在额前,被汗水打湿。她看见布兰醒来,嘴角微微上扬。
“你还要再睡会儿么?汤还没炖好。”她问道,手中的木勺仍在锅中缓缓划动。
布兰摇摇头,动作有些急促。“不用,我可以等着。我睡得太多了。”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嘴,仿佛要抹去那并不存在的血腥气。
梅拉放下木勺,走到他身边。她蹲下身,与布兰平视,绿色的眼睛里带着关切。“这回见到你姐姐了么?”
“艾莉亚?没有。”布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不过我见到了我的母亲。”
提到凯特琳夫人,布兰的心揪紧了。
在绿色之梦里,他清淅地看到了滦河城那场染血的婚礼,看到母亲如何从喜悦的婆婆变成复仇的鬼魂。
他看到她脖颈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看到她那双曾经温柔抚摸他头发的手变得僵硬冰冷,然后又重新站立起来。
那些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既让他恐惧,又隐隐感到一丝安慰至少母亲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着,尽管那形式令人不安。
“她的眼睛是红色的,”布兰低声说,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盖在腿上的毛皮,“就象心树的叶子。”
玖健从火堆旁转过头来。这个阴郁的男孩总是皱着眉头,仿佛肩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红神的吻,”他说,声音平静却沉重,“与异鬼的复活不同。但两者都是对自然秩序的违背。”
布兰没有回应。他不懂这些魔法的区别,只知道母亲不再是原来的母亲,而艾莉亚他那个活泼倔强的姐姐如今正与那位被称为光明使者的人同行。
在梦境中,布兰看见那位使者如何从森林中现身,如何沿着海岸线行走,最终在河间地创建起一座闪耀的圣堂。
他什么时候会来北境?布兰不知道。身为绿先知,他能看见过去,却对未来的迷雾无能为力。
“我认为绿先知就是那些孩子们的巫师,”布兰曾经这样对三眼乌鸦说道,“那些歌者,我的意思是说。”
彼时,洞穴深处传来细微的歌声,那是森林之子们用古语吟唱的旋律,婉转起伏如河流奔涌。
在这个三眼乌鸦栖身的洞穴里,居住着六十多个森林之子,但只有叶子会说通用语。其他的歌者几乎不与他们交流,仿佛这些人类不过是洞穴中的石头。
对于布兰的猜测,三眼乌鸦回应道:“某种意义上,你称为孩子的那些森林之子有象太阳一样明亮的金色的眼睛。但是在很久以前某个人生来就有血红色的眼睛,或者像心树上的苔藓一样的深绿色的眼睛。这些记号是旧神用来标记那些他所选中赐予礼物的人的。被选中的人并不健康,他们活在人世间的日子很短暂。有得必有失嘛。但是一旦他们进入鱼梁木,他们就可以长期驻扎在其中。一千只眼睛,一百种皮肤,智慧像古树的根须一样深邃发达。这就是绿先知。”
布兰能通过心树看到无数景象,但他的双腿依然无法站立。
每次意识到这一点,他都感到一阵尖锐的沮丧。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盖在身上的毛皮。
“阿多,带我下去吧。”
“阿多。”角落里的巨人立刻站起来,他的头顶几乎触碰到洞穴顶部。阿多走到布兰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动作熟练而轻柔。
梅拉抬头看着他们,“你去见叶子么?让她一起来吃吧,今天不小心多煮了一点。”
她指了指那锅沸腾的浓汤,里面翻滚着大麦、洋葱和说不出来源的肉块。
玖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向汤里撒了一把干蘑菇。
梅拉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三个男孩一尽管阿多的身躯如此高大,内心却比布兰还要幼稚。
“我会的,如果我看到他。我现在想去见三眼乌鸦。”
布兰说,他需要答案,需要理解梦中那些残酷而古老的画面。
阿多抱着布兰向洞穴深处走去。随着他们远离火堆,光线逐渐暗淡,只有零星分布的发光苔薛提供着微弱的光亮。
布兰已经熟悉这条路当他进入阿多的意识时,曾探索过整个洞穴网络。
他记得那些布满骸骨的洞窟,记得那些通向地底深处的竖井,记得悬挂在洞顶的巨型蝙蝠骨架。
他曾穿过横跨深渊的石桥,在另一端发现无数蜿蜒的小径和隐秘的石室。
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叶子引路,就能找到三眼乌鸦所在的那个最深的洞穴。
阿多的脚步在洞穴中回响。他们穿过一条岔路,然后又一条,进入一个巨大的洞窟,其规模堪比临冬城的大厅。
石牙从洞顶垂下,地面也冒出许多石笋,仿佛巨兽的牙齿。洞壁上复盖着发光的苔藓,投下摇曳的阴影。
他们继续前行,经过更多的斜坡和洞穴。布兰听到右边某处传来水滴落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树根从岩壁和天花板中钻出,缠绕在一起,有时甚至封住了信道。
在岩壁的凹陷处,骷髅头骨静静地注视着过客,树根从眼窝和口中伸展出来,缠绕着它们。
几只乌鸦凄息在头骨上,在他们经过时转动着漆黑的眼睛。
旅程的最后一段非常徒峭。
阿多坐下,用臀部作为支撑向下滑去,碎石和泥土在他们身下哗啦作响。
到达底部后,一条宽阔的裂缝横亘在面前,只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石桥连接两岸。
桥下深处传来地下河奔流的声音,阿多调整了一下抱布兰的姿势,踏上了石桥。他的脚步稳健,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布兰屏住呼吸,直到他们安全到达对岸。
在对岸等待他们的是一位端坐在鱼梁木根须宝座上的苍白君主。
他曾经是伊里斯一世与梅卡一世的国王之手,后来被伊耿五世送入黑牢,在死刑或流放长城的选择中添加了守夜人军团,最终成为守夜人总司令。
在252ac的一次游骑兵巡逻中,他在塞外失踪,从此查无音信。
如今,他坐在这个地下洞穴深处,被鱼梁木的根须紧紧缠绕。
他的身体如此消瘦,衣物如此破烂,布兰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他是一具被树根包裹的尸鬼。
除了从脖子延伸到脸颊的那块血红色斑痕,他的皮肤异常苍白。白发如根须般纤细,一直垂到地面。
一根树根从他裤子上的破洞钻入大腿的干枯血肉中,又从肩膀穿出。一簇深红色的叶子从他头骨中探出,额头上散落生长着灰色蘑菇。
仅存的一小块皮肤紧绷在脸上,像白色的皮革,已经开裂,露出下面黄褐色的骨头。
“布兰—”苍白君主的嗓音干涩,嘴唇缓慢开合,仿佛已经忘记如何说话“你找我有事?”
“是的,布尔登大人。”布兰示意阿多将他放下,“我,还是做不到。我没办法追朔到长城修建的时候,太过久远也许你可以再给我喝一次,鱼梁木种子。”
躲在洞穴中不见天日,让布兰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但他清楚地记得,是不久前叶子给他喝的那碗白色浆糊,真正开启了他的天赋。
那之后,他才真正能够通过心树去“看”,去“听”。
“总是无法控制自己,无序地跳跃着,看不到我想要看的东西。”布兰的声音带着挫败,“也许我并没有你认为的那样有天赋。或许你该试一下玖健,他也拥有绿色视野,也许他才是真正应该成为绿先知的那人。
“他不是。”三眼乌鸦的声音不容置疑,“他很有天赋,但是他不能将自己的灵魂剥离出身体,投入到心树上。只有你,你才是被选中的那人—”
三眼乌鸦停顿了一下,树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我曾经告诉你,你可以尝试你最熟悉的场景,或者最熟悉的人,你试过没有?”
“是的,我按你说的,找到了我的妈妈,父亲,兄长,姐妹——”布兰叹了口气,“我甚至看到了我的姑姑和琼恩。琼恩居然是我的表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别怎么说我都不会信。
,,“那往上呢?你的爷爷,你的祖先?”
“临冬城,那不是你的家园么?自从筑城者布兰登建起临冬城以来,他一直矗立于此,你可以把目光一直聚焦到生活在临冬城的人群里,那必然是你的先祖,直到你通过他们见到长城为止。”
通过心树看到长城的修建,是布尔登给布兰的考验。作为隔绝异鬼与生者世界的屏障,长城对维斯特洛的每个人都有着重大意义。
长城修建于八千年前,如果布兰能看到其奠基过程,就证明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掌控自己的能力。那时,他就可以回去北境,帮助守夜人抵抗异鬼的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