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空气中常年弥漫着粉尘与金属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永无休止的敲击声、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哎声。
放眼望去,是一片被粗暴开凿出的赭红色山体,以及依山而建的简陋木棚和工坊。这是一座监狱,也是一个被严格管制的苦役营地。
矿长办公室位于矿区边缘一处地势稍高的平台上,是一栋以原木和石块垒成的坚实建筑,视野可以复盖大半个矿区。
他们大多衣衫槛楼,身上复盖着厚厚的矿尘,动作机械而疲惫。
他躬敬地将一本用粗糙羊皮纸装订的名册放在刘易面前的木桌上,声音带着常年指挥劳作的沙哑:“大人,名册上记录的就是所有目前在此服刑的前烈日行者,共计四十一人。”
四十一个。这个数字在刘易心头沉了一下。
相对于如今总数超过一千的烈日行者群体,百分之四的比例看似不高,但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颗被他亲手点燃的光明之种,都曾寄托着一份改变世界的希望。
如今,他们却因各自的“过错”,在此地与矿石和为伴。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矿尘味的空气,翻开了名册。
羊皮纸上用墨水清淅地记录着每一个人的名字、籍贯、曾经的职位,以及他们所触犯的戒律和最终的判决。
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名字,以及他们所犯下的罪行一一滥用力量、违背军令、贪污公款、私斗伤人刘易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不由得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些人都曾是他的追随者,是他将光明之力带入这个世界后,最初的响应者与实践者。
“就从这个人开始吧,”刘易的指尖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语气平静无波,“昆丁·霍普。”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昆丁的模样一一一个来自红叉河畔的佃农之子,觉醒光明之力前就以勇猛和固执着称,成为烈日行者后,更是屡次在与匪帮和兰尼斯特散兵游勇的战斗中冲锋在前。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轻微的摩擦声。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在守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正是昆丁。他比半年前消瘦了许多,原本壮实的身躯在破旧且沾满暗红色矿尘的衣物下显得有些单薄,脸上带着劳碌留下的深刻倦意,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刘易记忆中的那样,带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他看了一眼刘易,没有象过去那样行军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大人。”
“昆丁,好久不见了。”刘易指指办公桌对面那张表面粗糙的木椅,“坐。”
昆丁没有推辞,直接走过去坐下,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的轻响。
刘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寒喧,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平稳而清淅:“记录显示,半年前,你无视上级下达的休整与调查军令,擅自带领你所属的小队,袭击了斯莫伍德家族魔下的封臣,蔡斯·伯格爵士的庄园。伯格爵士本人,以及他的妻子、两名仆从,还包括他年仅十二岁的独子。以上陈述,是否属实?”
昆丁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悔恨,理直气壮地反问道:“难道他们不该杀吗?”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被压抑的情绪,“蔡斯·伯格那个吸血鬼,为了囤积粮食卖高价,在那个冬天强行提高了地租和借贷的利息!我部下杰克那个老实巴交的妹妹一家,就是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全家饿死冻死在谷仓里!那是三条人命!杰克他—-他找到我,跪在地上哭得象个孩子。大人,这就是贵族老爷们所谓的‘治理”?这就是他们该付出的代价!”
“根据事后军法处和民事官员的联合调查,”有波澜,“蔡斯·伯格爵士逼死农户的行为,确有其事,理应受到审判和惩处。但是,记录也明确指出,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当时并不在庄园,而是在海疆城做侍从,事发前几日才因故返回。他没有参与其父亲的任何决策和行为。这一点,有多名仆役和邻近农户的证词相互印证。”
昆丁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他是不在。但他回来之后,吃的那块白面包,喝的那杯葡萄酒,难道不是他父亲从像杰克妹妹那样的平民口中抢夺来的血汗铸就的吗?他享受着这一切,难道就无辜了吗?在我看来,他身上流淌着肮脏的血,呼吸着带着罪孽的空气,他就不无辜!”
这番偏激而冰冷的言论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回荡。
刘易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反驳。他能感受到昆丁话语背后那深切的愤怒,这种愤怒曾经是反抗的动力,但也极易烧毁理智的界限。
过了片刻,刘易才再次开口,跳过了是非对错的辩论,直接指向结果:“军事法庭综合考量了你的动机、行为后果以及蔡斯·伯格爵士本身的罪行,最终判处你十年苦役,而非死刑。对于这个判决,你内心可有怨言?”
昆丁挺直了脊背,目光直视刘易,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怨言。杀人偿命,我杀了人,这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但他的眼神,他那紧绷的下腭线,无一不在诉说着他内心深处并未真正服赝于这套“律法”的裁决,他依然坚信自已执行了某种更为直接、更为古老的“正义”。
刘易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回答,但话锋随即一转:“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当十年苦役结束,你最好的年华将埋葬在这片矿山之下。届时,你不再是一名光荣的烈日行者,而是一个背负着杀人罪名的苦役释放犯。你曾经的战友或许会成为指挥官、镇长,而你,可能连重新拿起锄头养活自已都困难。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未来吗?”
昆丁的嘴唇抿紧了,他没有回答,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刘易知道,那是对未来彻底灰暗的抗拒,是对力量与荣耀逝去的不甘。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的面前。”
刘易的声音压低了些,“它极其危险,踏上这条路,九死一生。但是,如果你愿意,并且能够通过考验,你或许有机会重新赢回你的荣耀,甚至重新连接那已断绝的光明之力。代价是,你很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尸骨无存。你,愿意考虑吗?”
听到“重新连接光明之力”几个字时,昆丁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那布满尘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感波动一一那是渴望,是近乎本能的追寻。
他几乎没有尤豫,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却坚定:“荣耀?那是骑士老爷们才整天挂在嘴边的东西。但是光明之力—大人,那不一样。”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味曾经体内流淌着温暖光辉的感觉,“从我决定追随你,握住那枚光种的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能安安稳稳活到头发花白,死在自家那张破床上。死在战场上,死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总比烂死在这里强。我愿意去。”
刘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我明白了。下去等待进一步的命令吧。”
昆丁站起身,铁链再次哗啦作响,他朝着刘易再次点了点头,转身跟着守卫离开了办公室,背影依旧挺直,却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新的决绝。
在昆丁离去后,下一个被带进来的人,与昆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身形瘦削,即使穿看不合身的因服也显得空荡荡的,头发因为缺乏打理而蓬乱纠缠,脸上带着长期睡眠不足和内心煎熬留下的青灰色。
他是杰拉德兄弟,曾经在红柳村担任本堂修士,负责引导村民信仰、管理圣堂事务,也是最早一批觉醒光明之力的文职人员。
“杰拉德兄弟。”刘易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被苦役和悔恨压垮的年轻人,语气缓和了一些,“在这里,你还在坚持诵读经文,进行祈祷吗?”
杰拉德抬起眼,他的眼神怯懦而充满羞愧,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在—-在读,大人。每一天,我都不敢忘记。”
他的声音细微,带着颤斗,“我—我从未有一日敢真正背离我的信仰,背离光明的教悔。”
“可是,信仰的经文里,并没有任何一条允许你动用圣堂的公款,去同时周济一一或者说,包养一一两位情妇,并且为她们购置超过其生活所需的奢侈品。”
刘易的话语直接而平静,没有嘲讽,只是在陈述事实,“红柳村的圣堂金库,原本是为了赈济贫苦、修屋舍而设。”
“我我知道—”杰拉德修士猛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抓住胸口的囚衣,仿佛那里还挂着他的七星水晶圣徽,“是我的意志—太过软弱了。我没有禁受住禁受住欲望的考验。”
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大人,我每一天都在反省,每一天都在为我的罪过谶悔祈祷,祈求七神和光明能宽恕我的堕落——”
他的谶悔听起来真切而痛苦。与昆丁那种坚信自己正义的固执不同,杰拉德是真正被自身的软弱和过错所击垮。
“说实话,杰拉德,”刘易身体微微前倾,“烈日行者的戒律,并不禁止婚育。如果你当时选择放弃圣堂的教职,以一个普通烈日行者的身份,并且没有动用那笔属于集体的公款,去追求你的爱情一一无论是其中一位,还是以更妥当的方式处理你的感情一一我或许会以朋友的身份,参加你的婚礼,并为你祝福。”
刘易惋惜地感叹道,“但是,你选择了错误的方式。现在,法庭判你三年半的苦役。
等你刑满释放之时,你心爱的那位艾米丽,还有那位诺拉小姐,她们的人生恐怕早已翻开新的篇章,或许已经嫁作人妇,她们的孩子,甚至可能已经会叫别人爸爸了。”
这番话象是一把钝刀子,割在杰拉德的心上。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斗起来,泪水无声地滑过航脏的脸颊,留下清淅的痕迹。
“如果如果这就是七神和光明对我罪孽的惩罚那我我愿意接受”他泣不成声。
“我这里同样有一个机会,”刘易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杰拉德耳中,“同样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很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但如果你愿意用行动来证明你的谶悔,用可能的牺牲来洗刷你的耻辱—”
杰拉德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绝望中的希望:“大人!我愿意!只要”
只要有机会弥补我的过错,哪怕是死我也愿意!我不想不想背着罪人的名声度过馀生——”
刘易凝视了他片刻,点了点头:“记住你今天的话。下去吧,等待消息。”
就这样,刘易在铁矿山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度过了接下来的两天时间。
他逐一与被判苦役的四十一名前烈日行者进行了单独谈话。这些人中,有象昆丁那样因仇恨和偏激而越界的战土,有象杰拉德那样因软弱和欲望而失足的前修士,也有因为固执于旧有贵族荣誉观而与金色黎明新政令冲突的前骑土,还有因为单纯的理解错误或一时冲动而犯下过错的普通农夫、手工业者。
他们的故事各不相同,但都围绕着力量、责任、欲望与规则的碰撞。
刘易耐心地倾听,时而提问,时而陈述利害,将那个充满危险却也可能带来救赎的机会,摆在每一个人面前。
最终,除了两名在交谈中依然显得油滑、推责任,甚至对光明之道流露出明显不屑,显然已经彻底背离了信仰内核的人之外,剩下的三十九人,都在经历了内心的挣扎、
权衡了对未来的绝望与新机会那缈茫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后,选择了接受刘易的征召。
他们愿意跟随他,前往那片传说中冰封死亡之地一一北境长城之外,为了所有活人的未来,也为了夺回自己曾经失去的荣耀与信仰,进行一场赴死的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