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吐出一口压在胸中的浊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他强迫自己松开手指,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随之蔓延开来。
没想到,贵族们的反扑来得如此猛烈,如此—刁钻。
它并非刀剑的寒光,也非战场的嘶鸣,而是裹挟在香风软语、温香暖玉之中,直击人性最原始的弱点。事实上,在某个瞬间,他的意志已然沦陷。
特蕾妮确实拥有令人心旌摇曳的资本—精致如多恩夏日阳光雕琢而成的五官,曼妙得仿佛流水勾勒的身段,以及那份毫不掩饰、火辣大胆的主动。
更重要的是,在接连不断的胜利和整个河间地近乎狂热的拥戴下,刘易内心深处那根时刻警剔的弦,不知不觉间松弛了。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低语:历经千辛万苦,流了那么多血汗,如今大权在握,享受片刻温柔,又有什么不可以?
然而,就在特蕾妮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他长戟握柄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战栗猛地从脊椎窜上头顶。
并非真实的声响,却比任何钟鸣鼓震都更具冲击力,那是源自灵魂深处、混杂着愤怒与警示的咆哮,是诸神在他耳边的怒吼:
“这是堕落的开端!”
“勿忘你肩负的使命!”
“你对得起那些血染沙场、为你而死的同志吗?”
“难道你不想回家了!”
“退我月票!!”
这一声声无形的呵斥,如同冰水浇头,瞬间驱散了盘踞在他脑海中的旖旎迷雾,将他从情欲的悬崖边硬生生拉了回来。理智回笼,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后怕。
她是多恩亲王的私生女,一位沙蛇,与他刘易,与金色黎明,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她为何要费尽心机,以自身为筹码,来引诱他破坏自己定下的、关乎组织根基的戒律?她难道不明白,即便她真的成功了,即便他刘易碍于情面或个人私欲不予追究,甚至与她结合,那些视纪律和理想为生命的金色黎明战士们会如何看待她?
憎恶、鄙夷,甚至可能引发更激烈的反弹。
不,她或许知道。但她很可能根本不在乎。一个出身高贵的多恩小姐,一位亲王之女,怎会真正在意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士兵、面朝黄土的农夫们如何看待她?
在她的世界里,阶层如同天堑。她只需要用最有效的方式,将“光明使者”刘易,这个河间地实际上的统治者,控制在手中,或者至少创建起一种特殊的、可供利用的联系。
至于由此可能引发的内部纷争、信仰动摇,那些“麻烦”,自然有他去应对、去平息—这是何等精准而歹毒的算计。
然而,这个推断真的完全准确吗?一丝疑虑悄然浮现。
也许,这其中也掺杂了特蕾妮自身性格的因素?多恩女子以热情奔放、不拘礼法闻名维斯特洛。
情欲本就是生物繁衍的本能冲动,无论男女,都难以规避。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加之这副经由光明的力量淬炼过的、超越常人的体魄与容貌,
吸引到异性的倾慕,似乎也并非不可理解之事。
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冒险者,或者寻常的领主,未尝不能接受这份热情,甚至与她展开一段浪漫关系。
可他不是。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走的道路,充满了不确定性与危险,注定无法给予寻常人所能期待的天伦之乐与安稳生活。
今日的特蕾妮,不过是一个开始,一个警示。
刘易知道,随着金色黎明在河间地的统治日益巩固,他的权势和影响力愈发显赫,类似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诱惑的形式也会越来越难以抗拒。
此次他能够凭借最后关头警醒侥幸过关,下一次呢?下下次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他的每一个举动,无论公私,都已不再仅仅关乎个人品行,而是与整个金色黎明的声誉、凝聚力乃至未来的命运紧密相连。
一次看以微不足道的失足,可能就会成为敌人攻击的口实,成为内部信念崩塌的蚁穴“这不再是私事,这是公事,是政治”刘易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淅。
他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木窗,晚风带着河间地特有的潮湿气息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残留的、属于特蕾妮的独特香水味。
远处,号哭塔的阴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然。
不能再等了。
必须打破这种越来越被动的局面,必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他自己的,从内部可能滋生的腐败和享乐主义倾向,转移到更宏大、更紧迫的威胁上去。
那个来自极北之地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寒冷威胁。
考虑再三,一个原本已在蕴酿的计划变得清淅而迫切。
刘易决定,将北上的进城大幅提前。必须在长城依旧屹立、守夜人军团尚存一定力量之时,将异鬼和它们的不死仆从彻底挡在庇护人类世界的屏障之外。
他转身,走向书桌,拉动了一下桌旁悬挂的一根不起眼的绳索。很快,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大人?”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让约翰、詹德利和凯文立刻来见我。”刘易吩咐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决断。
“是。”
等待他们到来的时间里,刘易在书桌前的软垫靠背椅上坐下。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墙壁的石缝上,那里的阴影随着窗外光线的变化而微微移动。
空气中,特蕾妮留下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与陈旧书籍、皮革、墨水和石墙微潮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令人心神不宁的氛围。
不到半小时,门外就响起了由远及近的、略显杂乱的脚步声,随后是轻轻的、带着试探意味的叩门声。
“进来。”刘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精神紧绷后的疲惫。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从外面推开。凯文、詹德利和约翰三人鱼贯而入。
他们显然来得匆忙,凯文的额角甚至带着细微的汗珠,詹德利的皮甲背心有些歪斜,
只有约翰,依旧保持着惯常的沉稳,只是眼神中透露出询问之意。
三人默默地各自找到位置坐下一凯文选择了刘易左手边的高背椅,詹德利则拉过一张没有扶手的木凳坐在稍远些的地方,约翰则安静地坐在了刘易的右侧,靠近书架的位置。
刘易没有立刻开口,他起身,从旁边的矮柜上取来一瓶产自青亭岛、色泽深邃的红酒和几只干净的玻璃杯。
他亲自拔掉木塞,为三人各自斟了半杯酒,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照着壁炉里跳跃的火光。然后,他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缓缓转动着杯脚。
“刚才,”他开口,声音平稳,但内容却让在场的三人都屏住了呼吸,“多恩的特蕾妮小姐,未经我的允许和邀请,进入了我的卧室,并且—”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查找最恰当的措辞,“试图以一种非常直接的方式,与我创建超越友谊的关系。”
约翰闻言,粗重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捏住酒杯的杯壁。
“特蕾妮修女?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不符合她宣称的身份。”
“我觉得她可能不太象个真正的修女”刘易微微摇头,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就象我最初自称骑士一样。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修女’这个头衔,或许只是她为了方便行动而披上的一层外衣,或者,是她某种个人趣味的表现。”
凯文闻言,身体瞬间挺直,背脊绷得象一张拉满的弓,蓝色的眼晴里满是震惊和急切“老师!”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你不会—你不会被她得逞了吧!?”
他紧紧盯着刘易,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
刘易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至少在最后关头,我推开了她。”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补充道,“不过,我必须承认,只差一点点。在某个瞬间,我的理智几乎被—本能淹没。
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特蕾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这样做是出于个人情欲,还是背后有多恩甚至更复杂势力的指使,她的真实动机是什么—这些,其实并不重要,至少在此刻,我不想去深究,也不想耗费精力去调查。”
作为刘易最早的学生和最亲密的战友之一,凯文总是习惯性地为他考虑。他稍微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语气变得缓和了一些,劝慰道:“老师,特蕾妮小姐—抛开她可疑的身份不谈,她的确是一位极具魅力的女性。如果您是真心对她有好感,或许—可以考虑向她正式求婚。放弃修女的身份,对于一位多恩贵族小姐来说并非难事,她一样可以成为您的妻子,陪伴在您身边。至于‘金色黎明大主教’这个头衔所带来的束缚—”
凯文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说实话,在很多人心中,您本身的威望早已超越了一切头衔。要不要这个名号,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不,凯文,”刘易的回答迅速而坚定,没有任何尤豫,“我并不打算娶她。事实上,我目前没有任何娶妻生子的计划。尤其是特蕾妮—”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你想想,她能从号哭塔专门用于接待贵宾的客房,穿过连接各处塔楼那如同迷宫般复杂的长廊和阶梯,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卫兵巡逻路线,找到我这间位置相对偏僻的卧室。这绝非偶然或者运气。如果没有事先周密的探查和计划,是绝不可能做到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依次扫过凯文、詹德利和约翰,最后定格在凯文脸上,语气加重:“如果今天她的企图真的得逞了,那么未来,我该如何自处?等上几年,当多恩与铁王座的矛盾激化,或者当河间地的利益与多恩发生冲突时,她,或者她的伯父,那位以谋略深沉着称的道朗·马泰尔亲王,是否会利用这段关系作为要挟,逼迫我们在关键时刻出兵夹击君临?或者在其他重大事务上,迫使我们做出违背河间地自身利益和原则的让步?”
刘易摇了摇头,眼神冷峻,“不,我们不能给多恩人,或者任何潜在的势力,留下这样一个明显且容易被利用的把柄。主动权,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凯文理解了刘易的顾虑,他耸了耸肩:“既然如此,那不如干脆把他们‘请&039;走。反正他们留在河间地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奥柏伦亲王生下的是一群危险的‘沙蛇,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连最像修女的那一位,也继承了毒蛇的狡诈与危险。”
“不,不需要采取这样激烈的行动。”刘易否定了这个提议,他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特蕾妮小姐—我们姑且还是这样称呼她吧。诱惑我,并未对我造成实质性的身体伤害,也没有窃取机密之类的其他不利行为。这更象是一次试探,或者说,一次风险投资。如果我们现在就将她和她的同伴们强行驱逐,
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甘心忍受这种‘羞辱’吗?”
他端起酒杯,再次抿了一口,眼神深邃:“他们很可能会在离开后,大肆散布不利于我的谣言。比如,颠倒黑白,说是我刘易觊觎特蕾妮的美色,试图对她用强,却因为她坚定的信仰和激烈的反抗而未能得逞,我因此恼羞成怒,才将他们无情地赶出河间地。这种香艳又充满权力压迫的故事,总是传播得最快,也最容易被人相信。”
一直沉默旁听的詹德利,此刻皱起了眉头,黝黑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们怎么敢这样编造谎言?这对他们自己的声誉难道不是一种损害吗?而且,散布这种谣言,
对他们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对于高高在上的贵族,尤其是多恩那样注重‘血与火&039;荣誉的地方,一位小姐的名誉或许很重要,但在政治博弈面前,它也可以成为武器。”
刘易平静地解释道,“至于好处?或者没有直接的好处,但同样,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坏处,不是吗?”
他看向詹德利,“这种谣言一旦传开,无论真假,都会象瘟疫一样侵蚀金色黎明的声誉,动摇普通民众对我的信任。它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彻底澄清的污点。我们的敌人会很乐意看到并利用这一点。成本低廉,潜在伤害却可能很大,这难道还不够吗?”
凯文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身体前倾,双手按在膝盖上,语气急切:“那老师,您到底打算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当做这件事从未发生过,继续让他们留在境内,随时可能再次发动类似的‘袭击’吧?”
刘易将杯中剩馀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叩”声。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位最内核的伙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决定,离开河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