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城的大厅穹顶高耸,石墙上悬挂的织锦慢帐已略显陈旧,边角处微微卷起,颜色也被岁月洗得发白。
长桌上铺着沾满酱汁油渍的亚麻桌布,银质烛台里的牛油蜡烛啪作响,映照出长桌旁佛雷们神色各异的脸。
这只狗熊,狗熊,狗熊!
全身黑棕,罩着毛绒!
狗熊!狗熊!
噢,人们都说,快来看美人!
美人?他说,可我是狗熊!
全身黑棕,罩着毛绒!
沿着大路这头到那弄。
这头!那弄!
三个男孩,一只山羊,还有跳舞的熊!
他跳着舞转着,一路去集市!
集市!集市!
噢,她好甜,纯洁,美容!
少女发丛有蜂蜜!
“七弦“汤姆的指尖抚过琴弦,流淌出的旋律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岁月磨损后的沙哑,却依然清淅地在石壁间回荡。
他枯瘦的手指在七弦琴上熟练地游走,每个音符都饱满而准确,娴熟的技艺是他游走河间地的依仗。
而他的学徒阿利一一一个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的少年,则笨拙了很多,握着一根空心的响棍,有节奏地轻敲着。
棍身中空,随着敲击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响声,与琴声交织在一起。
尽管他们倾尽全力,将毕生所学奉献给这场表演,但长桌旁的佛雷家族成员似乎对他们的演奏漠不关心。
镀银盘子里盛着烤得金黄流油的猪肉,蜂蜜鹤鹑散发出诱人的甜香,葡萄干馅饼的酥皮在烛光下泛着油光。
男人们专注地切割肉块,女人们低声交谈,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时常盖过琴声与歌声在这座城堡里,吟游诗人的音乐不过是宴席上一道可有可无的背景装饰。
人们的注意力显然被另一件事所吸引一一国王大道上与金色黎明那场惨烈的战争。谣言早已如潮湿的霉斑,在城墙之间悄然蔓延。
“听说了吗?”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压低声音,身体倾向旁边的青年。他的手指紧紧扣住杯子的边缘,“黑瓦德带去的人,全都输了!”
艾莉亚的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她低着头,灰眼晴在阴影中闪铄,目光斜向声音的来源,手中的响棍微微放缓了节奏。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就象从前在临冬城的地下教室里练习剑术时那样。
“输了?”青年难以置信地挑眉,手中的餐刀停顿在半空中。“他带走了三千多人!
再加之其他领主的部队,总数过万一一这怎么可能输?”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微提高,引来附近一两名席客的侧目。
胖子中年人撇了撇嘴,拿起一块面包狠狠撕扯着。
“我也不愿相信。占据神眼湖的那帮异教徒不过两千多人,再怎么也不该败得如此彻底。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手指在桌布下朝主座方向点了点,“老爷子自从昨天就没再下楼用餐。守卫说他的房间里整晚都亮着烛火。”
“我听说的版本不同,”另一个留着黑色胡须的高个子男子插入谈话,他声音粗哑,眼神懒散,“那群异教徒用了血魔法。他们以少女的鲜血献祭,召唤光之王的力量。只是一个照面,黑瓦德的军队就崩溃了。有人看见天空中降下火球,地面上裂开深渊。黑瓦德本人也成了俘虏。”
“黑瓦德也被抓了?”
胖子中年人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倒未必是坏事—至少他没法再骚扰我的女儿了。上次他又在走廊里拦下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不知道老爷子愿不愿意出钱赎他。我猜艾德温肯定不乐意——”
正当艾莉亚全神贯注窃听之际,后脑勺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她猛地转头,看见汤姆愤怒的双眼正瞪着她。
“发什么呆?演奏的时候集中精神!等老爷们吃完,自然有剩饭赏你。还是你想今晚又饿着肚子睡觉?”
艾莉亚这才意识到自己因听得入神而停下了手中的响棍。
她立即低下头,重新握紧那根中空的木棍一一它的长短粗细恰好能塞下她的缝衣针用短木随着汤姆的琴声节奏敲击起来。
棍子发出的空洞响声此刻在她听来格外刺耳。
由于战事临近,滦河城的守卫比以往更加警剔。
汤姆和阿利在马里被扣留盘问数日,直到城堡管家最终确认他们身份卑微、并无威胁,才获准在佛雷家族成员用餐时分进入大厅表演。
即便是现在,门口仍然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守卫,他们的眼神不时扫过吟游诗人和他的学徒,评估着他们是否构成任何威胁。
作为河间地最显赫的暴发户家族,佛雷家族在老侯爵瓦德·佛雷的经营下枝繁叶茂,人丁兴旺。
瓦德侯爵虽以吝蔷和精明着称,却从未驱逐任何子嗣一一无论他们多么无能。他将他们留在滦河城,赐予衣食,让他们在家族的庇护下生存。
因此,佛雷家族已成为河间地人口最众多的贵族家族,没有之一。
长桌上就坐的不过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一小部分成员。
艾莉亚注意到他们的衣着虽然料子昂贵,但款式大多过时,有些甚至能看到反复修补的痕迹。
女眷们的首饰也显得暗淡无光,仿佛很久没有重新镀金。这一切都暗示着尽管佛雷家族坐拥滦河城,维持如此庞大的家族仍然是一项沉重的负担。
然而,这样的日子或许即将终结。瓦德侯爵已年届九十二,他的长子史提夫伦爵士和长孙莱曼爵士相继离世,继承权落到了莱曼的儿子艾德温·佛雷手中。
艾莉亚的目光扫过长桌,最终落在那个坐在主位右下首的苍白男子身上。
艾莉亚曾远远见过艾德温。那是个面色如同未发酵的面团般苍白的男子,身材纤细得几乎象个少年,鼻子尖削,黑发顺直地贴在头皮上。
他总是一副冷漠疏离的神情,细长的手指从不轻易触碰任何他不必要触碰的东西。
此刻他正小口啜饮着葡萄酒,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空气,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人们私下说他内心充满怨恨,因为祖父始终没有正式确认他的继承权。
艾德温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只要老侯爵愿意,黑瓦德就可以是艾德温之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而且近年来屡立战功,在佛雷家族的年轻一代中威望颇高。
若此次能击败神眼联盟并携足以取悦他祖爷爷的战利品归来,他极有可能凭借军功说服老侯爵改立他为继承人。
而可怜的艾德温,届时恐怕只能在添加守夜人军团与死亡之间做出选择一一对他而言,这两者或许并无太大区别。
艾莉亚注意到艾德温握杯的手指微微发抖,当他放下杯子时,酒液在杯中晃荡,几乎要溅出来。
家族中那些无缘战场或能力不足的成员,则大多希望艾德温继位。因为艾德温虽性情冷淡,却不象黑瓦德那般暴戾残忍。
一旦黑瓦德掌权,这些“无用之人“很可能被逐出滦河城,自生自灭。
艾莉亚能从那些窃窃私语的表情中看出这种担忧一一嘴角紧绷的线条,频繁交换的眼神,还有不时投向艾德温的期待目光。
因此,当黑瓦德战败的消息如滴入清水的墨汁般在席间扩散时,许多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个坐在长桌末端的年轻人甚至不小心让一丝微笑爬上嘴角,虽然他很快就用喝酒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就在这时,大厅侧门的厚重帘幕被掀开,瓦德侯爵被两名强壮的仆人用担架抬了进来老人已九十二岁,活象一具裹着粉色皮肤的枯骨,秃头上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
痛风使他无法独自站立,只能依赖他人扶。走在他身旁的是他新任的妻子一一十八岁的乔苏珊·恩佛德,苍白而瘦弱,仿佛一抹幽魂依附在权力的阴影中。
她是第八任佛雷夫人,穿着过于宽大的黑色裙装,看上去更象是个穿着母亲衣服玩耍的孩子。
老侯爵刚刚被安置在主座上,便听到了台下窒的议论声一一不得不说,他的听力仍异常敏锐。他猛然用勺子敲打桌面,发出刺耳的碎碎声。
“够了,你们这群蠢货”
他嘶声喝道,浑浊的眼晴扫视全场,每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
“黑瓦德败了,你们高兴什么?难道死的不是佛雷家的人吗?他们的血管里不是流着和我一样的血吗?”
“你!泰德!”
他指向那个微胖的中年人,手指因愤怒而颤斗。“黑瓦德不是你的侄子吗?你就这么盼着他死?他死了你能多长块肉?你还嫌自己身上的肉不够多?那都是我的钱!”
“还有你,艾德温。”他的声音陡然低沉,却更加危险。“我还活着,你还不是侯爵!我有的是儿子、孙子、重孙,数量加起来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我要的是一个能让佛雷家族继续壮大的继承人,不是一个整天巴望着兄弟死光、好稳稳坐上侯爵之位的废物!”
“我没有,大人!”艾德温慌忙起身试图辩解,脸颊泛起不健康的红晕,但瓦德侯爵根本不给他机会。
“白痴!蠢材!等我死了,你们全得被扔去喂鱼!丹威尔,”他转向另一个儿子,“扶我回去。我一眼都不想再多看这群废物。要不是他们流着我的血,我现在就把他们丢进绿叉河!”
“大人,你的晚餐?”年轻的妻子怯生生地问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也傻了吗?送到我房间去!”
老侯爵骂够了,便被扶着离开大厅。艾德温站在原地,目送祖父的担架消失在侧门后,眼神冰冷如霜。
他沉默地坐下,将盘中的食物一口一口吃完,动作机械而精准,如同在进行着祭祀。
汤姆的歌声再次响起,伴随看阿利的响棍节奏,缓缓收束了这场并不愉快的晚餐:”她叹气尖叫又踢向空中!
我的熊!她唱,我英俊的熊!
然后他们走了,从这到那,狗熊,狗熊,和少女美容。”
宴会结束后,仆人们开始收拾残局。艾莉亚帮助汤姆收起乐器,眼晴却不时瞟向那些仍在低声交谈的佛雷家族成员。
她注意到艾德温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的,他在门口停留了片刻,望着主座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着剑柄一一尽管据说他几乎从不佩戴剑。
那天晚上,滦河城异常安静。连往常会在庭院巡逻的守卫似乎都减少了。
艾莉亚躺在仆人房狭窄的床铺上,听见远处塔楼传来隐约的争吵声,但她听不清具体内容。窗外的月亮被乌云屏蔽,只有零星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变幻莫测的影子。
当最近的守卫闻声冲入卧室时,只见年轻夫人浑身颤斗地蜷缩在墙角,而瓦德大人仍安静地躺在羽绒铺就的床榻上一一过于安静了。
“发生什么事了,夫人?”
一名守卫问道,手按在剑柄上,警剔地环顾四周。
“大人——瓦德大人——去世了!”乔苏珊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悲伤,只有恐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她的手指紧紧着睡衣的领口,指节发白。
无人知晓瓦德大人是何时逝去的,也无人明确死因。维里斯学士被紧急召唤而来,他仔细检查了遗体,未发现新的外伤,也无中毒迹象。
老人的表情安详,几乎可以说是平静,与生前那副暴躁易怒的模样判若两人。一个九十二岁的老人,在听闻家族军队惨败后猝然离世,并不令人意外。
事实上,没有人真正想要追究老人是否死于自然。
滦河城中盼望他死去的人,远多于希望他活下去的人。艾莉亚从厨房帮工那里听说连厨房里最老的厨娘都在得知消息后偷偷往她的炖汤里多加了一块肉,说是“庆祝终于能喘口气了”。
在确认老侯爵并非遭人谋杀后,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艾德温·佛雷迅速行动,将留在城内的二十一名佛雷家族男丁召集至大厅。他此刻坐在主位上,背挺得笔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不寻常的红晕。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洪亮,试图掩盖其中的颤斗。
“艾德温,”雷爵士一一瓦德侯爵与第六任妻子所生的第十五个儿子一一开口说道。他还未到中年,头发却已开始花白,但身姿依然挺拔。
“父亲的其他儿孙仍在红叉河畔作战,父亲的葬礼也尚未举行。你是否太过心急了?
“派温爵士,”艾德温的声音比冬日的寒冰更冷,手指紧紧抓住扶手,“瓦德大人虽是你的父亲,但你只是他的第十五个儿子。我能否继位、何时继位,还轮不到你来质疑。
法律和传统都支持我的权利。“
但这并未吓住所有人。
“艾德温,”佛雷一一瓦德侯爵的孙子,一名因擅长歌唱并只擅长歌唱而免于征战的家族成员一一高声反驳,“黑瓦德带着我的儿子和其他兄弟在外为家族荣耀而战,你呢?你躲在安全的城堡里喝酒吃肉!昨天老爷子亲口说过,你还没资格继承爵位!
你想坐上这位子,我第一个不服!”
艾德温冷冷望去,眼神中的寒意让亚历山大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若你在等黑瓦德回来,大可死心。他败给了那个叫刘易斯的异教徒,成了俘虏。而我,不会花一个金龙赎他。“
艾德温和黑瓦德共同的父亲莱曼爵士被无旗兄弟会暗杀,母亲早逝,无妻无子。
若艾德温拒绝支付赎金,他注定要在神眼联盟的牢笼中度过馀生。
亚历山大虽与黑瓦德交好,却绝无可能自掏腰包一一赎回一名骑士至少需七十至一百金龙,而黑瓦德的身价只会更高。
正当佛雷家族为继承权争执不休时,艾莉亚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隔壁塔楼的阴影中,通过石窗狭窄的缝隙,冷静地注视看这一切。心中隐隐快意。
要避开巡逻的守卫,四处游走的仆人,要潜入老叛徒的房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她做到了。
她给瓦德大人献上了千面之神的赠礼,他原本不配得到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