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叉戟河两岸的景象,无声地展现战争的残酷与荒凉。深秋的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和干燥的尘土,在空旷的原野上打旋。目光所及,尽是破败与萧瑟。
曾经肥沃的农田被践踏、焚烧,剩下焦黑的田埂和蔓延的荒草。茂密的野麦、坚韧的蓟草、纠缠的藤蔓,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野植,在无人看管的土地上生长,几乎吞没田地的边界。
塌的屋舍随处可见,焦黑的木梁戳向灰蒙蒙的天空,残破的石墙在荒草中半隐半现。几根孤零零的烟囱聂立着,成了乌鸦的歇脚处,它们不时发出粗哑的鸣叫。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植和淡淡的焦糊气味。
没有了人类活动,这片被遗弃的土地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几只肥硕的田鼠在谷仓废墟里窜动,色彩斑烂的野鸡拖着长尾羽,警剔地在高草丛中步觅食。远处,一只灰色的野兔从荆棘后条地窜出,掠过一片长满野麦的荒地,消失在土坡后。
刘易勒住缰绳,他的栗色战马打了个响鼻。他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野兔消失的方向,眉头微,
脸上显出痛惜。
“多肥沃的土地,”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旷野中格外清淅,“就这样荒废了,真是可耻的浪费。”
“刘易大人以前—没到过这附近?
刘易收回目光,转向培提尔,摇头。
“确实没怎么深入过这片局域。”暂地牵动一下,“追随罗柏·史塔克离开北境南下以来,我就再没有机会狩猎。戎马控。”
“恩,”培提尔轻轻颌首,手指抚摸着光滑的马鞍边缘,“狩猎—通常是勇士展示力量的场合。象我这样的人,”他微微耸肩,“恐怕不适合那样的场面。”
他的话语里有一丝自贬,却也流露出对崇尚蛮力者的不以为然,
小指头培提尔身材不高,体型单薄,与周围披甲带剑、孔武有力的护卫形成对比。
在维斯特洛这片崇尚武力、以刀剑和血脉论高低的贵族阶层中,他这样既无显赫家世又无过人武艺的人,能爬到如今的位置,靠的是头脑,
然而,在许多人眼中,纯粹的智慧,尤其是用于钻营的智慧,不如强壮的臂膀和锋利的剑刃值得称道。
“人类能成为这片大陆的主宰,培提尔大人,”刘易的声音清淅坚定,“依靠的从来不是个人肌肉。”他抬起手,指向自己复盖黑色皮手套的太阳穴,“真正引领我们前行的,是这里面的东西智慧。”
培提尔脸上立刻绽放出满意而愉悦的笑容。
“那么,你真是一位智者,刘易大人。”他语气真诚地称赞,随即话锋一转,灵动的眼睛紧盯着刘易,“不过,没有力量依托的智慧,往往容易被误解为———怯懦。”
刘易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明亮而锐利。“相信我,培提尔大人,”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浓浓自信,“很快,这个世界就会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用智慧获取力量、驾驭力量的时代。请你拭目以待。”
用智慧获得力量?是指他宣扬的那种‘光明之力”?
培提尔心中掠过疑问,脸上不动声色。在他认知里,那种力量接近神的恩赐,是信仰的产物。而信仰——培提尔内心深处,对那种狂热而盲目的品质向来之以鼻。
不过,此刻并非深究时机。他转换话题:“奔流城的使者,前些日子特意去了月门堡拜会我。
“哦?”刘易的眉头拧起,有些警觉。佛雷伯爵的使者?他们向你提出了什么要求?”
培提尔调整坐姿,让自己在马背上显得放松,目光未离刘易。“他们要求我履行作为河间地守护的职责,”他的语气平淡,“驱逐盘踞在神眼湖周边的‘异端势力”,将所谓的‘公正”带回河间地。”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凝固片刻。培提尔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刘易眼神平静。几秒钟沉默后,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短促而充满讥讽的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惊起灌木丛中的飞鸟。
刘易率先止住笑声,表情恢复平静,眼底残留冷意。他轻拍坐骑脖颈,声音平淡:“很好,让他们来。”
培提尔收敛笑容,神情认真。
“难道他们现在就不敌视我们吗?”刘易嘴角扯出冷冽弧度,带着不屑。
“‘金色黎明”的旗帜在我举起那天起,就注定了要与旧世界的阴影为敌。我早已做好了为光明殉道的准备,而我魔下的每一位战土,”他目光扫过身后沉默坚定的随从,“他们手中的剑,心中的火,无时无刻不渴望着为信仰献身的机会。”
“刘易大人,言重了。”培提尔脸上浮现安抚的微笑。
“战争——-那意味着死亡、鲜血、破坏,以及种种骇人听闻的暴行——代价沉重。为什么不能各退一步?河间地东部已在你掌控之下,何不将西部留给他们?毕竟,”他摊开手,语气务实,“如果你打垮他们,那些欣赏你治下生产的精美商品的买主,又该去哪里查找?贸易需要两端维系。”
“培提尔大人,”刘易目光落在远处的山上,“你对财富的理解,受限于传统框架。我们在神眼湖联盟的实践证明:当那些被旧领主视为牲口的平民,拥有了自己的财产和权利时,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们的购买力单薄,但汇聚起来便如江河。财富并非只是金银,人才是根本,是创造价值的源泉。当每个人都能自由投身于擅长且热爱的事业时,商品会更丰富,价格会下降。节省下的劳力、时间和才智,又能投入创造新财富。这是一个自我增强、不断壮大的循环。”
平民在他的世界里,是帐册上的数字和税收来源。然而,他那敏锐的商业直觉告诉他,刘易描绘的图景并非空中楼阁,蕴含颠复性的潜力。
“真是令人心向往之的未来画卷。”培提尔感叹一句,声音里有一丝向往。但他摇头,脸上显出忧虑。“但那还很遥远,刘易大人。它解决不了你当下迫在眉睫的困境。”
“困境?”刘易微微侧头,夕阳馀晖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坚毅轮廓,他深邃的双眼炯炯有神。“我并未感觉到困境,培提尔大人。”
他停顿,语气变得冰冷锋利,“我唯一的‘希望”佛雷和他的朋友们,能够聚在一起,别分散太开。否则,在深山密林里追剿溃散的匪徒,是件费时费力的麻烦事。”
“刘易大人的信心,让人印象深刻。”培提尔微微欠身,语气复杂,有钦佩,也有一丝被堵住话头的无奈。他后面未出口的半句话,消散在秋日的冷风里。
“那么,培提尔大人,”刘易直接切入内核,目光锁定小指头,“你此行,是代表佛雷家族来当说客?”
“我仅仅是为了河间地的和平而来,刘易大人。”培提尔立刻澄清,脸上显出无奈与忠诚,“你知道,我们那位已故的小国王一一愿七神怜悯他的灵魂一一乔佛里陛下赐予我赫伦堡公爵头衔,却未给予匹配兵力。这就象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明知凶险,我不得不吞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身不由己的苦涩。
“的确,”刘易点头,语气平淡却深意,“这绝非褒奖忠诚盟友的方式。据我所知,你曾冒巨大风险,深入南境,为兰尼斯特家族争取到提利尔家族这个强大盟友。他们回报你的,却只是赫伦堡这样一座饱经战火、破败不堪、传说萦绕不详诅咒的旧城堡。”
真的如此?培提尔心中冷笑赫伦堡,维斯特洛最宏大的城堡,连同河间地守护头衔,意味着他培提尔·贝里席从空有头衔的宫廷伯爵,跃升为顶级实权大贵族。无论如何也是天价筹码。
若非他那卑微的五指半岛小贵族出身,这片土地本应被他在手心。
可惜,出身无法抹去。
“也不能这么说—”培提尔脸上显出谦逊和感激,轻轻摆手,“这座城堡在河安家族鼎盛时期,也曾繁荣。只是—太多的鲜血浸透基石,太多的阴谋在它高墙内上演,让它背负不祥名声。
我曾在红堡居住,流连于鹰巢城,欣赏过高庭玫瑰-但若论我心中最美丽的城堡,”他的声音柔和,眼神飘向远方奔腾的三叉戟河,“非奔流城莫属。在那里,我度过最美好的少年时光,并且—”他停顿一下,“在那里,我遇到我挚爱的妻子,莱莎·徒利女士。”
刘易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奔流城—他心中了然。
“奔流城确实独具魅力,”他接话,“虽然它没有赫伦堡宏伟,却胜在精巧、坚固。”
“当然,”培提尔脸上漾开笑容,“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莱莎趁着霍斯特公爵外出,
溜进城堡主堡。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分享秘密的亲昵,“我第一次品尝到她嘴唇的芬芳。但让我至今难忘的,
是从公爵书房窗户望出去的景象:夕阳馀晖洒落在奔涌的腾石河上,将整条河流染成金黄,跳跃的波光,壮美得令人室息。”
刘易心中再无疑问。小指头真正的,是奔流城,
“我听说,”刘易语气玩味,目光锐利,“如今奔流城领主是艾蒙·佛雷伯爵?不久前,他以奔流城领主身份,命令我归还蓝波堡,并将‘金色黎明”士兵和修士撤出受庇护村落。或许,他错误地将奔流城伯爵头衔,等同于河间地守护权柄?”
“的确如此,”培提尔立刻附和,语气充满鄙夷,“奔流城作为河间地守护驻踏之所,像征意义和战略价值非同小可。佛雷这样一个愚蠢又无自知之明的人手中,是对这片土地的不负责任。”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一种基于现实利益交换的默契达成:赫伦堡作为金色黎明的立足点,长期“租”给刘易;刘易击败佛雷家族后,培提尔将以河间地守护名义为自己背书,获得奔流城。
“你刚才提到,”培提尔打破沉默,语气积极,“希望佛雷家族能将‘金色黎明”的敌人聚拢?”
“的确如此。”刘易肯定。
“在这件事情上,”培提尔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带着掌控的自信,“我想,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那么,”刘易也露出真诚笑容,向他颌首,“就有劳培提尔大人费心了。”
当两位决定河间地未来的大人物结束交谈后,两支队伍间刻意保持的沉默消散。
护卫们肩膀放松,马匹的响鼻和蹄铁磕碰声重新清淅,气氛融洽。
他们不再停留,轻扯缰绳,沿着三叉载河泥泞的北岸向上游缓缓而行。
深秋的阳光斜照,有些暖意,却无法驱散河面的湿冷寒气。河岸崎岖,布满雨水冲刷的沟壑和战争遗迹一一半掩泥土的生锈予头、碎裂盾牌残片。
枯黄芦苇在河风中摇曳,发出沙沙声响。快到正午,阳光明亮刺眼时,队伍前方的阿尔迪巴突然勒马,猛地抬手,用洪亮塞外口音大喊:“团长!有东西!野猪!一头大野猪冲着这边来了!”
阿尔迪巴,这位塞外自由民出身的“烈日行者”,有着超常警觉性和荒野生存的敏锐。鹰集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右前方橡树林边缘。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沉重、恐慌的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沉闷鼓点敲打地面。紧接着,另一个战士高声补充:“不止一头!大人,小心点!是一群!”
很快,一群惊慌失措的野猪从橡树林阴影中疯狂窜出,冲上开阔河岸荒地,
这群野猪七八头,大小不一,夹杂几只惊慌幼崽。冲在最前的公野猪体格庞大,肩高几乎及腰,两根弯曲锋利獠牙沾着泥土草屑,身上带着几道新鲜深可见骨的伤口,暗红血液渗出,染红粗糙黑色鬃毛。
它粗重喘息如破旧风箱,布满血丝的小眼睛充满狂暴恐惧。跟在后面的野猪也惊恐方状,沾满泥浆枯叶,疯狂奔跑,显然被可怕的东西追赶。
“看它们的样子,”一个护卫紧握剑柄,紧张观察,“象是被猎狗群摔出来的!”
发狂的野猪极其危险,尤其受伤带患母猪,冲击力足以掀翻战马。刘易对狩猎兴趣不大,今日出行只为给小指头提供一个隐秘的谈话场所。
他无意卷入野兽追逐。于是迅速观察野猪群路线后,果断扯缰绳,向护卫打手势:“避开!让到左边!”
队伍训练有素地迅速左移,试图让开奔袭路径。就在几头慌不择路的野猪带着浓烈土腥气和恐慌气息,从队伍旁十几米外轰隆冲过之后,追猎者现身了。
不是猎犬。
是一群灰色身影,约十五六只,从树林边缘无声滑出。它们体型中等,毛色灰暗,眼神冰冷饥饿,正是三河地区常见的灰狼。
野猪群跑远,失去目标的狼群停下,与人类的队伍对峙。它们伏低身体,喉咙发出威胁低吼,
黄绿色眼睛死死盯住眼前骑在马上、散发陌生气息的人类,尤其那些散发金属皮革味的坐骑。
刘易策马向前,直面狼群。面色沉静,眼神锐利。他沉稳地从马鞍旁弓袋中取出长弓,从箭壶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他未瞄准狼群,目光投向那只体型稍大,眼神凶悍的头狼公狼。
“滚开!”刘易的声音不高,却威严有力,在河岸上炸响,“这里不是你们的猎场!别来打扰我们!”
话音未落,他猛地开弓。只听“嘣”一声弦响,箭矢化作黑色闪电,带着尖锐破空声,精准射向头狼前方地面!
“笃!”
箭尾白羽剧烈颤斗,箭深没入头狼前方不到一米处的泥土,箭杆兀自喻鸣。
那头狼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和巨响惊得毛发倒竖,猛地后跳一步,伏得更低,獠牙出唇外,发出一连串威胁警告的低沉咆哮。
它黄绿色眼睛死死盯住马背上散发危险气息的人类,又扫过闪着寒光的兵刃。双方在冰冷空气中僵持数秒。
终于,那头狼似乎权衡了力量对比,不甘地再次低豪几声,声音退却。它率先转身,尾巴低垂,向橡树林小跑而去。其馀灰狼见状,也纷纷放弃对峙,夹着尾巴,紧随头狼之后,消失在树林阴影里。
直到最后一头狼消失,培提尔才松口气,示意护卫收武器。他策马来到刘易身边,脸上混合惊奇和后怕。
“刘易大人,”他感叹,语气真诚许多,“我万万没想到,你的慈悲,竟然延伸到了饥饿的野狼身上。”他看着刘易挂回长弓。
刘易脸上露出惭愧笑容,摇头。“并非慈悲,培提尔大人。我只是——不喜欢以杀戮取乐。尤其当对方并非主动攻击时。”
他轻抚栗色战马脖颈,安抚它受惊的情绪,
“如果这世间的骑士都能象你这般思考,”培提尔由衷说,目光扫过刘易那些收起武器,同样没有嗜杀之色的护卫,“那么维斯特洛或许会少流很多血,成为一个稍微美好一点的地方。”
紧张气氛彻底消散。培提尔和刘易不再停留,简短交流后,调转马头,领队伍沿来路返回。马蹄踩在松软河岸泥土碎石上,发出规律声响。河水在身侧奔腾,几只水鸟惊起,飞向对岸。
然而,平静未持续太久。大约走了不到一里格距离,刘易下栗色战马突然毫无征兆停下,耳朵警觉前竖,不断转动,鼻孔张大,喷出带白雾的粗重鼻息。无论刘易如何用脚跟轻磕马腹,它都焦躁原地踏步,不肯向前,甚至微微后退,
‘大人?你的马”旁边护卫也察觉异常,手按上剑柄。
就在此时,最前方的阿尔迪巴猛地勒马,塞外自由民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再次生效。他缓缓拾手,指向队伍右前方地势稍高、长满枯黄灌木和稀疏树木的坡地。声音低沉凝重,充满警剔:
“狼很多狼。它们在前面。”
所有人目光瞬间聚焦。只见十几米外缓坡顶端,稀疏树影和枯黄草丛间,无声无息出现一片灰色浪潮。不是刚才十几只,而是密密麻麻,足有上百头灰狼!它们如同士兵,悄无声息散开,形成半包围阵型,彻底堵住道路。它们没有豪叫,没有低吼,静静伫立。上百双冰冷、饥饿、毫无感情的黄绿色眼睛,齐刷刷聚焦在刘易一行人身上。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野兽腥味和无声的压迫。
刘易的心一沉。锐利目光迅速扫过狼群,查找头狼位置。很快,视线在狼群中央后方定格。那里,一棵虱结老橡树阴影下,蹲坐着一头异常巨大的狼。
体型至少是普通灰狼两倍,强壮如小牛续。最令人惊异的是毛色一一深沉、近乎棕红,在透下阳光中,反射出一种金属冷硬光泽。它静静蹲坐,姿态沉稳。一双冰蓝色眼晴,穿越狼群,穿透空气,牢牢锁定马背上的刘易。
刘易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他低声自语,声音充满难以置信:
“冰原狼?这里怎么会有冰原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