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德利放下了沉重的铁锤,指尖却残留着金属的冰冷。
在某些场合一一虽然不多,却依旧存在一一他会暗自抱怨自己成为光明使者刘易的学生。
这个身份如同一道无形的栅栏,将他与渴望的平凡隔绝。
此刻,当他拿起侍从传递过来的粗陶酒壶,为自己刚喝干的杯子重新斟满深红色液体时,他清楚地意识到,现在正是这样一个令人不自在的场合。
温热的夏日红酒滑过喉咙,浓郁的深色浆果、熟透李子的甜香和一丝橡木桶的微涩在口腔里弥漫。
这美妙的味道使他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对美酒的渴望似乎天生就刻在他的骨子里。
赫伦堡的百炉厅名副其实,此刻点燃的数十座巨大石砌壁炉让整个厅堂热气蒸腾。
空气沉重粘稠,混杂着烤猪、烤鹿排上油脂滴入炭火爆裂升腾的焦香,新鲜出炉的黑麦面包的麦香,以及无数人身上的汗味、皮革味和酒气。
这混合的气息浓烈滞重。
大厅高耸的灰黑色石墙上,巨大的壁挂旗帜从拱顶垂落。最醒目的是艾林家族的深蓝天鹅绒旗帜,上面银线绣看展翅的雪山雄鹰。
旁边是贝里席家族的翠绿旗帜,上面是欲振翅的仿声鸟。
再过去,占据主位的是金色黎明骑士团的深红旗帜,上面是一轮由七道锐利光芒组成的金色太阳星。
壁炉里跳跃的火光将这些旗帜映照得明暗不定大厅中央靠近高台,一位胡须花白的歌手拨弄竖琴,嘴唇开合,唱着古老的歌谣。
然而,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爆裂声、侍者匆忙走动时蜡制杯碟碰撞的清脆响声、以及数百人酪酊大醉后的交谈、哄笑和争论,汇成喧嚣的巨浪,坐在长厅末端的詹德利只能捕捉到微弱断续的音符。
每逢这种特殊场合,他的团长老师,光明使者刘易,总会特许所有金色黎明的烈日行者喝一杯葡萄酒—一一项特殊的恩典。
因为直到此刻,在神眼联盟疆域内,禁酒令依旧严格地执行着。
普通的战士、工匠或者农夫,或许能在角落偷啜几口私酿劣酒,但烈日行者们一一这些被视为光明在人间的化身、纪律的像征一一却没有人敢于违逆领袖颁布的禁令,即使有赫伦堡公爵亲口的特许也不行。
这份特许更象是一种试探,一种权力的展示。
詹德利的目光扫过高台下烈日行者们坐着的局域,他们面前的酒杯大多只浅浅下降了一点点,
保持着克制。
詹德利知道自己的酒量与成年人相差无几,学徒时期和他就和铁匠铺的伙计们偷偷尝试过。
但是,作为金色黎明骑士团大团长刘易·光明使者公开承认的且唯一在场的学生,他别无选择,只能坐在这像征荣耀也意味着疏离的高台上。
他看着不远处那群兴高采烈的青年侍从和低级军官,在彼此的怂患和热烈的气氛鼓动下,毫无顾忌地一杯接着一杯灌下葡萄酒,脸上泛起健康的红晕,笑声爽朗。
而他自己,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仅被允许拥有的一杯酒,小口小口地啜饮,每一次只让舌尖沾上一点点。
这种克制并非出于本意,而是身份强加的锁,
詹德利心底渴望与他们为伍。他渴望挤在他们中间,肩膀碰着肩膀,听着他们用粗犷的嗓音彼此吹嘘战场上的惊险瞬间、密林中追踪猎物的刺激、或是某个夜晚与情人幽会的大胆经历。
那些故事里充满了汗水、铁器、泥土和生命的冲动。群伙伴和他们经历的真实世界,
比高台上举止优雅、言语谨慎的王公贵族们有趣千百倍。
先前,当他在老师身后,随着尊贵的客人们从赫伦堡巨大的橡木镶铁大门进入时,他已经快速扫视全场,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作为赫伦堡名义上的新主人和实际上的客人,培提尔·贝里席大人在刘易·光明使者沉稳的陪同下,并肩踏入百炉厅厚重的大门。
培提尔大人身材矮小,体型普通,甚至有些瘦削,但那张脸保养得宜,透着一股精明的英俊。
他的眼睛灰绿色,闪铄着难以捉摸的光芒。下巴上一小撮修剪整齐的胡子,深棕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处夹杂着银丝。
传闻他出生在一个毫无影响力的小家族,毕生大部分的努力和智慧都倾注在提升卑微的阶级上,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求强烈。
他在金钱流转和贸易运作方面有敏锐的直觉,在编织阴谋、运用诡计方面,被许多人私下敬畏地称为大师。
当然,比他的聪明才智更庞大的,是他深不见底的野心。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四十岁不到的年纪成为劳勃国王的财政大臣,更不可能趁着五王之战的混乱,戴上赫伦堡公爵的头冠,成为河间地的名义守护者。
此刻,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向刘易微微颌首,灰绿色的眼睛快速扫视全场,
紧紧跟在培提尔身后的,是瘦小的劳勃·艾林,如今的谷地公爵。
而眼前这位小公爵,与他生父对比强烈,
他身材矮小,皮肤苍白,一头棕色的长发披散在瘦弱的肩膀上,一双大眼睛空洞地睁着,缺乏焦点。
行走在宽阔的百炉厅里,他的步伐虚浮摇晃。他纯粹是靠紧紧着身边那位高挑少女的手臂,
才勉强维持平衡,不至于跌倒。
他的呼吸声急促,眼神不时流露出孩童的茫然与依赖。
而支撑着他、几乎是半架着他行走的那个女孩,则是一个典型的维斯特洛美人。
无人确切知晓她的母亲是谁,但她显然继承了母亲精致的轮廓:线条优美的欢骨,大而明亮的蓝眼晴,浓密的枣红色秀发在厅堂火光下闪铄光泽。
她的身材修长匀称,包裹在剪裁合体的淡蓝色裙装里,举止流露出受过良好训练的优雅。
她微微眉,专注地引导着身边步履购珊的小公爵,脸上混合着耐心与不易察觉的疲惫。
詹德利注意到她偶尔飞快地警一眼身旁的培提尔·贝里席。
紧接着步入大厅的,是换下闪亮银色铠甲、穿着深蓝色丝绒礼服的哈罗德·哈利爵士。
哈罗德爵士外貌俊朗,一头沙金色的短发一丝不乱,蓝眸深邃,有艾林家标志性的鹰勾鼻。
他笑起来时,脸颊上有两个酒窝,软化了他略显锐利的轮廓。他身姿挺拔,肩膀宽阔,腰背挺直,手脚修长,合乎身材比例。
看着他,詹德利可以预见岁月会将他打磨成另一个琼恩·艾林老公爵的模样一一威严、刚毅。
然后,高台上的自光落到詹德利自己身上,
一个高大强壮、肩膀宽阔、肌肉虱结的年轻人,却有一张线条硬朗、沉默寡言的面孔,以及一个无法摆脱的身份烙印一一私生子铁匠。
黑色的短发倔强地竖着,深色的眼睛里常有一丝警剔和审视。他粗糙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粗大,布满老茧,与高台上其他人保养得宜的手形成对比。
在金色黎明联盟里,有许多军官和战士同样不知父亲是谁或出身不光彩。
但这不防碍他们觉醒体内的光明之力,手握利剑,代表光明使者的意志治理和守护这片土地。
力量与信念比血统更有分量。
尽管如此,坐在这像征权力的高台上,他依然感觉到来自下方好奇、探究或隐含轻视的目光。
在主人们的高台之外,是此刻驻扎在赫伦堡里的数百名土兵。除了必须坚守岗位的战土,剩下的人都已穿上最好、最整洁的衣物,涌入宏伟喧嚣的百炉厅,享用光明使者提供的丰盛大餐。
长条木桌挤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充斥着刀叉碰撞、咀嚼吞咽和粗豪的谈笑声。
那些无法离开岗位的战士,詹德利知道,也将分得一份分量十足的食物,由同伴带回共享喜悦。
这是金色黎明的传统。
只是,詹德利心中的愧疚感,在喧闹宴席中并未消散。当他坐在这里,穿着体面衣物,享用烤肉和葡萄酒,甚至能近距离看到那位枣红头发的谷地女孩时,艾莉亚,那个充满野性的女孩,他的“小妹妹”,她是否正藏在这座巨大厅堂的某个拥挤角落里?
她是否正用那双锐利的灰眼晴观察着高台?按道理,身为史塔克家的女儿,她才更有资格坐在这里,而不是他。
詹德利的直觉没错。在远处靠近厨房信道的一张挤满仆役和低级士兵的长条木桌旁,艾莉亚·
她穿着浆洗发白、袖口膝盖磨起毛边的粗布旧衣,脸上涂抹炉灰掩盖肤色,深褐色头发被破旧毡帽压住大半。
她面前木盘里是几块冷烤肉和一小块黑面包,她小口啃着面包,大部分注意力却锁定在高台上。
她冒险混进宴会,只是为了提前见一下小指头,她和母亲此行的目标—却没想到见到了那个身影。
而她此刻的目光,穿过晃动人影、食物蒸汽和炉火光芒,紧紧地锁定在高台上依偎在劳勃·艾林公爵身边的棕发美丽女孩身上。那女孩正俯身哄劝任性的小公爵。
艾莉亚鼻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她在布拉佛斯接受的训练,让她的眼睛对伪装有敏锐洞察力。
那棕色的发丝在靠近头皮的发根处,明显透出原本的枣红色。
“要想完美隐藏发色,就该把头皮刮干净,不留一丝痕迹,”艾莉亚在心里冷冷评判,“而不是用劣质染色材料欲盖弥彰地把红发染成不自然的棕色,让发根那刺眼的红色暴露出来。愚蠢!珊莎啊珊莎,你怎么还这么蠢?”
她的手指捏紧粗糙木盘边缘,指节泛白。
“难道在君临,看着父亲倒在伊林剑下,看着乔佛里的脸,你还没有学会真正的隐藏?”
一股混杂愤怒、失望和酸楚在她胸腔翻涌。她移开视线片刻,深吸浑浊空气,压下喉头硬咽。
机会来了。一个管事女人指挥仆人将一大盘淋着浓稠酱汁、热气腾腾的蜜汁熏肉送往主桌。
艾莉亚立刻放下食物,敏捷起身,快步走到队伍末尾,端起一盘熏肉,低垂着头,跟在其他仆人身后,穿过拥挤人群,朝着灯火通明的高台走去。她的心跳在胸腔擂鼓。
踏上高台侧面台阶,前方仆人身影短暂让开,她清淅看到棕发女孩的侧脸。
”乖罗宾,听阿莲的话,吃一点蜜汁熏肉好么?”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轻柔甜美,“味道不错。这里暂时没有蜂蜜蛋糕了,宴会结束后一定让他们给你做,好吗?”
艾莉亚看到珊莎弯着腰,脸上维持温柔耐心的笑容,艰难地哄着瘦小苍白的谷地公爵。她手中银勺盛着一小块油光发亮的熏肉。
“不!我不要这个!”林尖利地叫,在宽大椅子里扭动身体,“我要蜂蜜蛋糕!你答应我的!你骗我!”
他苍白的小脸涨红,大眼睛里充满不讲理的委屈和控诉。
这个声音!这个腔调!艾莉亚绝不会认错。是她!塔克!一瞬间,无数画面在艾莉亚脑海翻腾:临冬城的雪地、壁炉边的故事、父亲的背影——一股强烈酸涩冲上鼻腔,喉咙被扼住般无法呼吸。子的手微颤,
下一秒,一股冰冷恨意吹散软弱。
“你从来没有这样哄过我,或者布兰,”艾莉亚在心里想到,牙齿咬住下唇内侧软肉,尝到一丝腥甜,“在临冬城,你只会嫌我粗鲁,嫌布兰调皮。现在为了这个病秧子公爵,你倒是什么耐心都有了?”
“小子!你还傻愣在这里干什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艾莉亚身后响起,河间地口音浓重。
一个身材瘦削、颧骨突出的中年女仆,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力道不轻。
“快走!别挡着路!送完就赶紧下去!这样的贵人老爷小姐们,没空看你一个脏兮兮的小仆役!”声音尖利现实。
艾莉亚抬手揉了揉被拍疼的地方,迅速抬头看向高台中心的珊莎。
珊莎正全神贯注安抚尖叫哭闹的小公爵,忙着捡起勺子,擦拭溅在对方衣服上的酱汁,低声细语哄劝。
那张美丽精致的脸上写满焦急无奈,一丝馀光也没有分给这个端着熏肉、站在高台边缘、穿着破旧衣服的“小仆役”。
艾莉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恢复侍从多利安的木然顺从。
“是,夫人。”她用刻意压低沙哑的声音应道,快步走到主桌旁放下熏肉,立刻转身,低着头,穿过高台边缘阴影,走下台阶,导入下方喧闹人潮,朝百炉厅大门走去。
挤出厚重大门,冰冷夜风瞬间包裹她单薄身体。门外是赫伦堡空旷的主庭院,月光清冷洒在黑色石地上。
艾莉亚快步走向庭院一侧连接仆役信道的阴影角落。确认四下无人,她抬起袖子用力擦抹脸颊和额头。粗糙布料带走涂抹的炉灰,抹去“多利安”的伪装痕迹。
她撒开腿奔跑,目标明确地冲向她和母亲栖身的地方一一号哭塔紧邻光明使者刘易居所的那间狭小石室。夜风呼啸掠过耳畔。
猛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艾莉亚看到母亲一一凯特琳·徒利,或石心夫人一一背对门口,如同一尊凝固雕像,静静仁立在房间唯一的小窗前。
那扇窄窗对着百炉厅方向,厅内隐约透出火光和模糊喧嚣声浪。母亲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异常瘦削,披着深色斗篷。
“妈妈,”艾莉亚的声音有些尤豫,带着微喘。
她不知道这位从死亡河流中被拖拽回来、心如磐石又伤痕累累的母亲,得知最受宠爱却又经历炼狱的长女珊莎近在尺尺会是什么反应。
她喉咙发紧,但还是决定说出来。看到珊莎了。”
窗前的背影猛地一僵。凯特琳女士以一种几乎要扭断脖颈的速度和力度,猛然回过头!
月光和远处厅堂火光混合,照亮她那张曾被死亡和仇恨刻下永恒印记的脸。深陷眼窝里,那双曾是奔流城溪水般清澈的蓝眼睛,此刻只剩下燃烧幽暗火焰的窟窿,死死盯住艾莉亚。
一只枯瘦、布满青紫色痕和可怕疤痕的手,死死扼住脖子上那道狞、横贯颈部的致命创口。她的嘴唇无声开合几下,从被割裂过的喉咙深处挤压出一种沙哑到几乎无法辨识的可怕气音:
“珊莎,我的女儿,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