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伦堡的夜,是石头的低语与风的哀豪交织。厚重的乌云屏蔽了月亮,只有稀薄的星光挣扎着穿透缝隙,在巨大的塔楼石墙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气息,混合着古老石头的冰冷、未散尽的烟火气,以及一种更深沉、
更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过往死亡的气息。城堡本身,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历史的血腥与沉重。
在焚王塔顶层深处一间相对“舒适”统治者,劳勃·艾林公爵,缩在他那张宽大得足以睡下三个成年人的羽绒床上。
昂贵的丝绒被褥紧紧裹着他瘦小的身躯。他身体剧烈地颤斗着,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急促的抽喷。
“阿莲!阿莲!我害怕!你不要走!”他的声音尖利,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歇斯底里,刺破了房间的沉寂。
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极大,瞳孔在昏暗的烛光下收缩,茫然地扫视着房间的角落。
“我要霍斯特!我要霍斯特主教!让他回来!立刻回来!”
她穿着朴素的羊毛裙,外面罩着一件厚实的斗篷抵御城堡的寒意。听到劳勃的哭喊,她立刻俯下身,动作轻柔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伸出双臂将颤斗的小公爵搂进怀里。
她能感觉到他单薄脊背上骨头的凸起,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痉孪。
“乖罗宾,嘘—安静下来,”她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而舒缓,“霍斯特主教———他已经去见七神了,记得吗?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试图用体温传递一丝安全感。“我让玛迪来陪着你好不好?我得去给你找一个尿壶。你需要的,对吗?”
她心里清楚,百人圣战团的士兵们虽然行动迅捷,忠诚执行着培提尔的命令,但终究是一群习惯了战场和粗生活的成年男人。
他们不会细致地想到,一个像劳勃这样体弱多病、精神不稳的孩子,在陌生而恐怖的赫伦堡里,深夜需要方便时面临的困境。他们甚至没有在房间的角落里放下一个冰冷的夜壶。
“不!”劳勃猛地摇头,棕色的头发扫过阿莲的下巴,“让玛迪去!你陪着我!我害怕!卡尔森的头卡尔森的头一直在旁边绕着我飞!就在那儿!还有那儿!”他胡乱地指向房间的阴影处,指甲深深掐进了阿莲的手臂布料里,留下皱痕。
阿莲的心沉了下去。这正是她最忧虑的事情。
自从在明月山脉那个阴冷的隘口,亲眼目睹了林恩·科布瑞的背叛一一那把名为“空寂女士”的瓦雷利亚钢剑冷酷地斩下忠心耿耿的卡尔森爵士的头颅,那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滚落在泥泞中一一那血腥残酷的一幕,深深印刻在了劳勃·艾林脆弱的心智上。
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噩梦成了他唯一的伴侣。
他几乎无法连续睡上一个小时,总会在尖叫中惊醒,冷汗浸透睡衣。
更糟的是,他那久未发作的癫痫病,那足以致命的痉孪,似乎也在恐惧的滋养下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崩裂。
他手掌中能释放出温和的光热,暂时安抚劳勃的惊惧,压制那潜伏的病症。然而,最令人不安的预兆已经显现。
而贝塔队长终究是一名战土,他的首要职责是拱卫公爵的安全和执行培提尔大人的意志,不可能象霍斯特那样日夜守在劳勃身边。
更何况—-阿莲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健壮严肃的队长,面对劳勃的儒弱和任性时,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轻篾与不耐。
他对小公爵说话的语气,有时会失去那份应有的敬畏,变得过于直白甚至生硬。
身为一个必须学会察言观色的私生女,阿莲对这种微妙的态度变化洞若观火。
劳勃的每一次无理哭闹,每一次失控的恐惧,都在磨损着贝塔队长本就不多的耐心。
这种不敬的苗头必须掐灭,劳勃身边需要的是一个像霍斯特那样温和、耐心、专注于照料的光明修土,而非一个心怀不满的战土。
她必须在一切变得无法挽回之前,向她的“父亲”大人培提尔陈情。她必须请求那位神秘而强大的光明使者刘易大人,尽快为劳勃公爵派遣一位新的、合适的人选。
“乖罗宾,卡尔森爵士的头已经被好好地埋葬在七神庇佑的泥土下了,”阿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确信无疑,同时抽出一只手,轻轻梳理着劳勃那纠结的淡金色头发,“他不会再飞起来了。那只是你的噩梦。你看,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
她环视四周,烛光在石墙上跳动,家具的轮廓在阴影中显得模糊而安静。
“他就在那儿!”劳勃固执地指着壁炉的方向,炉火低烧,发出啪的轻响。
阿莲深吸一口气,一个念头闪过。她需要给他一点虚假的控制感,一个驱散恐惧的“武器”。
“要不这样,”她放缓语速,带着哄劝,“我去给你找一套弓箭来,好吗?如果你再‘看到”卡尔森爵士的头颅飞过来,你就用箭把他射下来。就象你最喜欢的英雄那样,好不好?”
劳勃的抽泣声停顿了一下,布满泪痕的小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病态的兴奋取代。
“我要最好的弓!”劳勃的注意力似乎被暂时转移了,恐惧被一种幼稚的占有欲取代,“最轻的,最漂亮的!还要一百只箭!不,一千只!我要一千只箭!”
“好的,一千只箭。”阿莲毫不尤豫地答应。她再次紧紧拥抱了劳勃一下,感受到他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点。
“我很快就回来。现在,象个勇敢的艾林公爵一样,躺好。”
劳勃顺从地缩回被子里,眼睛依然警剔地扫视着房间的角落。阿莲站起身,走到床边,弯下腰。劳勃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凑过来,在她脸颊上印下了一个湿漉漉、带着泪水和鼻涕的吻。
“快点回来。”他小声嘟着,重新抓紧了被角。
“我保证。”阿莲说完,转身走向厚重的橡木房门。拉开门的瞬间,一股比室内更阴冷的穿堂风立刻钻了进来,带着赫伦堡特有的湿气和石尘味。她迅速闪身出去,将劳勃的恐惧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光线昏暗。墙壁是巨大的、未经打磨的黑色石块垒砌而成,冰冷坚硬,火把插在铁质的壁挂里,火焰被从缝隙中钻进来的北风撕扯得忽明忽暗,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不断跳跃的巨大黑影。
空气凝固了,只有风声在曲折的信道里穿梭,时而低沉鸣咽,时而尖利呼啸。每一次风势稍强,那怪异的声音就在狭窄的空间里激起回响,
女仆玛迪正缩在门外不远处的一个石砌壁龛里,试图躲避穿堂风,
作为劳勃的贴身女仆,她被从鹰巢城一路带到这里,此刻脸色苍白,双手紧紧绞着一块抹布。
看到阿莲出来,她立刻站直身体,眼神里充满依赖和未散的惧意。
“玛迪,”阿莲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她下意识地压低了音量,“你进去陪着公爵大人。守在他床边,一刻也别离开。如果他有什么须求,立刻满足他。水、毯子,或者他需要方便,你知道该怎么办。”
她停顿了一下,“我不想等我回来的时候,听到他又发病的消息。明白吗?”
玛迪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哆嗦起来。她不安地左右张望。“可是,小姐——”她声音发颤,几乎带着哭腔,“就——就我一个人吗?里面那么黑,公爵大人他———他总说———”
“说什么?”阿莲追问。
“他说他说卡尔森爵士的鬼魂就在房间里!就在他床边飞!”玛迪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大家都说—都说赫伦堡的塔楼里夜里会闹鬼!特别是号哭塔—
她的话没说完,一阵更猛烈的北风猛地灌进走廊,发出凄厉的尖啸。悬挂的火把剧烈摇晃,光影狂乱地舞动。这突如其来的怪响吓得玛迪尖叫一声,猛地抱住了头。连阿莲也忍不住浑身一哆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了几下。
她强迫自己站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胡说什么!”她呵斥道,声音却不如预想中那么镇定。她也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走廊两端。
“那是小孩子被噩梦吓坏了说的胡话!卡尔森爵士生前是最忠诚、最可靠的勇士。他保护公爵大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试图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即便—即便这世上真有鬼魂存在,卡尔森爵士也只会继续守护着他的小公爵,怎么会吓唬他?更不会伤害我们这些照顾公爵的人!”
然而,玛迪脸上的恐惧没有丝毫消退。
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阿莲向前逼近一步,身体投下的阴影笼罩住玛迪。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威胁道:
:“玛迪,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进去尽你的职责,好好陪着劳勃公爵那么,今天晚上,我就会亲自去请求培提尔大人。我想,号哭塔里应该还有不少空房间。培提尔大人很乐意安排你一个人住进去。我想,你一定听过关于那个地方的故事?”
玛迪的眼睛瞬间因极度的恐惧而瞪圆了。号哭塔!作为河间地的老邻居,谷地人谁没听过赫伦堡号哭塔的传说?
那是被征服者伊耿的巨龙“黑死神”贝勒里恩的龙焰重点关照的地方。传说每到夜深人静,塔楼里就会挤满当年被活活烧死的赫伦王及其子孙、部属的鬼魂。
他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哀豪,声音能穿透石壁。
“不!小姐!不要!”玛迪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身体抖得象秋风中的落叶,“求求你!别告诉培提尔大人!我我进去!我这就进去陪着劳勃大人!我保证一步也不离开!”
她慌慌张张地绕过阿莲,一把推开劳勃卧室沉重的房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将门关上。
阿莲看着紧闭的房门,无声地叹了口气。恐惧是有效的鞭子。她拢了拢斗篷,将身体裹得更紧,转身朝着城堡深处,培提尔·贝里席的房间方向走去。
脚下的石板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回响。
如今身在河间地,培提尔的身份已不仅仅是劳勃·艾林的摄政,谷地的守护者。
凭借铁王座的任命,他是名正言顺的赫伦堡公爵,是这片饱受战火躁的土地的新主人。
这里的墙壁上挂着褪色的挂毯。她站在厚重的橡木门前,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然而这一次,门内没有立刻传来“父亲”那熟悉的“请进”。
阿莲安静地等在门外。过了好几分钟,门内才传来脚步声和门门拉动的声音。门被拉开一道缝,随即完全打开。
“好人”哈斯提爵士正从里面走出来。这位瑟曦太后任命的赫伦堡代理城主,身材高大,穿着厚实的羊毛外套,胸口别着代表七神的圣徽。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满足和谨慎的神情,回头对着门内的培提尔说道:“培提尔大人,你刚才交代的事情,我已经记下了。请放心,我会处理妥当的。”
“当然,博尼佛爵士。”贝里席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圆滑悦耳,带着令人安心的笑意,“我对你的忠诚和能力,始终抱有最大的信任。赫伦堡能在你的主持下恢复秩序,是七神的恩典。”
他边说边走到门边,这时仿佛才注意到站在门外的阿莲,脸上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慈爱。
“啊!阿莲!你来得正好。”他侧身让开,热情地向博尼佛介绍,“博尼佛爵土,请允许我介绍,这是我的女儿,阿莲·石东。阿莲,这位就是赫伦堡的代理城主,正直虔诚的博尼佛·哈斯提爵士。”
阿莲立刻提起裙摆,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愿七神的光辉永远照耀你,博尼佛爵士。”
博尼佛爵士的目光落在阿莲身上,这是长者打量晚辈的审视,随即又化为赞赏。
“啊——-培提尔大人真是好福气,”他感叹道,脸上堆起和蔼的笑容,“果然是位美丽端庄的姑娘,举止谈吐都令人心折。”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到胸前,解下了那枚别在外套上的圣徽胸针。胸针是银质的,雕刻成“少女”的形象。
“初次见面,一点小小心意。”他将胸针递向阿莲,“这是多年前我在旧镇的繁星圣堂朝圣时,蒙海塔尔大主教赐福并赠予的。愿少女的仁慈永远守护你的纯真与善良。”
阿莲的目光飞快地扫向培提尔。培提尔脸上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阿莲这才伸出双手,躬敬地接过那枚胸针。
阿莲用感激的声音说道:“谢谢你,博尼佛爵士。你的善意和祝福,我铭记于心。”
“好孩子。”博尼佛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祥了,他满意地点点头,“愿七神保佑你们父女。”
说完,他向培提尔和阿莲微微颌首致意,转身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了。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阴影里。
直到确定博尼佛已经走远,培提尔脸上的笑容才收敛了一些,侧身让开门口。
“进来吧,我的女儿。外面冷。”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那种带着一丝玩味的腔调。
阿莲依言走进房间。一股混合着燃烧橡木、羊皮纸、墨水和某种昂贵香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宽的客厅,高大的石墙上挂着几幅描绘狩猎场景的挂毯。一张巨大的橡木书桌靠墙摆放,上面堆满了卷轴、书籍和一个黄铜墨水瓶。
房间东侧那个巨大的石砌壁炉里未柴烧得正旺,跳跃的火焰发出嘲啪的轻响,将温暖源源不断地辐射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阿莲走到壁炉旁,让暖意驱散身上的寒气。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少女胸针,手指无意识地摩着冰凉的金属表面。
“这是一个私生女可以拥有的礼物么?”她低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培提尔没有立刻回答。他关上厚重的房门。他转过身,停在阿莲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带着算计的弧度。他张开双臂,做出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
“我的女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亲昵,“在谈论礼物之前,你是不是"欠我点什么?”
阿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看着培提尔张开的双臂。心底深处涌起一股混杂着抗拒和冰冷的厌恶,但她的理智瞬间将这股情绪牢牢压下。
她不能反抗。一丝尤豫都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动作快而轻。她的嘴唇在培提尔的嘴角上轻轻碰了一下,冰冷而短暂。
培提尔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他咂了咂嘴,随即眉头微不可察地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
“喷,”他轻轻喷了一声,放下手臂,转身走向壁炉边一张铺着厚厚毛皮的高背椅坐下,“这不是一个孝顺女儿该有的吻,阿莲。不过—”他耸耸肩,语气恢复平淡,“好吧,至少,这是一个女儿’的吻。”
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质扶手,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
“博尼佛爵士这个人,”他象在闲聊般开始了新的话题,“是个虔诚的信徒,虔诚到近乎固执。也正因为这份对七神教义原教旨般的坚持,他一直没被刘易大人吸纳进光明使者的阵营。在他看来,光明使者对七神的解读太过激进,偏离了传统。但有趣的是,”培提尔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他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些烈日行者,用他们那套铁血的秩序和‘神圣审判”,让他治下的神眼湖西岸这片饱受土匪、逃兵和战乱摧残的土地,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和平与‘正义”。这就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边是代表传统和君权的铁王座,一边是带来了实际“秩序”但挑战了完全的新信仰教会。他摇摆不定。”
培提尔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然后,”他摊开一只手,“我就在他那摇摆不定的天平其中一端——-放上了一点小小的、有分量的筹码。两百个崭新的金龙。足够他的手下,那些忠诚的骑士和士兵们,舒舒服服地过上好几个月了。不用去搜刮本就贫苦的村民,不用担心冬天的口粮和磨损的盔甲。”
他看向阿莲,眼中闪铄着精明的光芒,“想想看,阿莲,两百个金龙就能买到百人圣战团这种级别的‘善意”和‘合作”,可比当初雇佣夏德里奇或者莫勾斯那些贪婪的佣兵,要划算得多,也可靠得多了。”
阿莲的手指依然停留在胸针上。她宁愿相信博尼佛爵士刚才的善意是发自内心的。但理智冷酷地告诉她,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就在这时,一张脸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脑海一一唐托斯·霍拉德爵士。那张总是醉、红通通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曾经闪铄着愚蠢的希望。
在君临,她曾经多么天真地相信,那个被贬为弄臣的骑士是她的小丑骑士,会带她逃离地狱。
结果呢?他转手就把她卖给了眼前这个“父亲”,换取了几个金币和一壶廉价的酒以及死亡。
希望,不过是小指头编织的又一个陷阱。
“父亲,”阿莲用力闭了闭眼,将翻涌的回忆和苦涩强行驱散。
“霍斯特主教死了,罗宾身边现在没有真正懂得照顾他的人。这两天他噩梦连连,惊恐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贝塔队长告诉我,他观察到劳勃身上出现了一些征兆,那久违的癫痫病,恐怕真的要发作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请求光明使者大人再派一位像霍斯特那样温和细心的修士过来?贝塔队长虽然能缓解,但他毕竟是战士,不可能时刻守在劳勃身边,而且”她斟酌着词句,“他对劳勃的态度,似乎不够谨慎。”
培提尔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沉吟了片刻,目光从火焰移到阿莲脸上。
“现在么?”他反问道。
“还没有真正发作,”阿莲摇摇头,向前走了两步,靠近壁炉,“但是,我亲眼看到了,劳勃的身体有时候会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眼神会突然变得空洞茫然,情绪剧烈波动。贝塔队长也确认了这些迹象。”
“真可惜”培提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竟带着遗撼。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炉火。就发病,情况足够危急·-那我就能顺理成章地以此为理由,请求刘易大人亲自出手为他治疔了。那将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他刻意加重了“亲自”两个字。
阿莲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在临冬城,弟弟布兰从高塔摔下后,父亲艾德公爵也曾派人去寻求过那位光明使者的帮助。
“在临冬城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布兰摔断了腿,艾德公爵曾经请刘易大人去看过。但当时的他—似乎说自己也无能为力。也许—他的力量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无所不能?或者,至少对某些伤势无能为力?”
培提尔听了,嘴角却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他身体微微前倾,从书桌上随意拿起一支洁白的鹅毛笔,在修长的指间转动着。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力量,“它能将不可能化为可能。它能赋予一块两百石重的冰冷石头生命,让它化作蜥蜴,在天空自由翔;它甚至能打破生死的界限,让沉眠于永恒黑暗中的亡者,重新睁开双眼,行走在日光之下。”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就在此刻,在狭海彼岸,一位流亡的女王已经从献祭的火焰中召唤出了三头活生生的巨龙,喷吐着毁灭的烈焰。而在这片大陆上,刘易大人魔下,已经聚集了数百名能够以光为刃、治愈伤痛、甚至驱散瘟疫的烈日行者。”
他停顿了一下,“然而,如果把时间倒回到仅仅两年以前,这些事情,只会被君临的学士们之以鼻,当作醉汉的语或者疯子的妄想。”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手中转动的鹅毛笔上。“魔法,不就是将世人眼中绝无可能之事,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吗?”他轻声反问。
“而且,”培提尔的声音将阿莲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他的语调变得更加锐利,“光明使者刘易,他所做的,并不仅仅是在人的身体上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更令人侧目的是,他甚至在维斯特洛大陆延续了数千年的领主选拔体系上,也在进行着同样激进的变革一一将世袭的血脉制度,变成了新的管理模式。”
他放下鹅毛笔,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
“博尼佛爵士告诉我,”培提尔的目光带着审视看向阿莲,“在光明使者实际掌控的领地内,
他已经彻底废除了血脉继承这一王权的基石。除了少数在最早期就坚定追随他、与他并肩作战的忠诚领主得以保留封地和头衔,其馀那些曾经与他为敌、战败后被俘或投降的领主们,命运只有一个一一全家被强制迁徙到圣莫尔斯修道院,‘保护’起来。”
培提尔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在那里,他们还能依靠刘易打发的一点俸禄,勉强维持一点可怜的体面。但对于他们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土地、城堡、领民,他们失去了任何实际的控制权。”
阿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管理那些被剥夺的土地的,”培提尔继续说道,“不再是世袭罔替的贵族老爷们。取而代之的,是流动的官员。这些官员,全部从他魔下那些掌握了光之力量的烈日行者中选拔而出。”
他顿了顿,眼中闪铄着奇异的光芒,“能力卓着者,会被擢升,派去管理更广阔、更富庶的土地;能力平庸或犯错者,则会被降职,调往更贫瘠艰苦的地方重新证明自己的能力和信仰,或者干脆剥夺职务。周而复始。一个基于能力而非姓氏的世界。”
“天呐”阿莲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史塔克公爵的长女,她从小接受的教悔便是血脉的尊贵与责任的传承。
培提尔描绘的这幅图景,完全超出了她能想象的范畴,充满了对古老秩序的彻底颠复。“这这是在赤裸裸地剥夺贵族们与生俱来的合法权力!”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斗。
“合法?”培提尔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充满了轻篾。
阿莲,在那场血色婚礼的背叛和屠杀之后,在那具被剥皮、被插上冰原狼头颅的户体之上,卢斯·
波顿的‘合法性”在哪里?一丝一毫也找不到!”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所谓的‘合法”,不过是坐在铁王座上的那个人,在一张羊皮纸上随意签下的名字,盖上一个冰冷的印章。仅此而已。”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残酷,“而当签署那份命令的人,被人从铁王座上拖下来,扔进地牢或者砍下脑袋时,他曾经签署的所有命令,都会在瞬间变成废纸。孩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的‘合法”,就是力量。力量就是一切。谁掌握了力量,谁就定义了‘合法”。”
阿莲证惬地看着培提尔。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她试图消化这番话带来的冲击。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你很欣赏这种做法么,父亲?”她敏锐地问道。“一个基于能力而非血统的世界?”
培提尔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后靠回椅背,目光再次投向壁炉中的火焰。沉默持续了十几秒。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悠长而复杂。
“欣赏?”他重复了一遍,然后缓缓地、清淅地回答,“当然—为什么不呢?阿莲,你想想,一个真正基于个人能力而非祖先姓氏来决定地位和权力的世界,那该是多么令人心潮澎湃的景象。才智、手腕、野心、决断,这些才是衡量一个人的尺度,而不是他血管里流淌着谁的血。如果—”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遥远,“如果早些年,在我还只是五指半岛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贵族,为了海鸥镇那个微不足道的税务官职位就得卑躬屈膝、绞尽脑汁往上爬的时候,刘易大人就带着他的理想和力量来到维斯特洛-那我一定会毫不尤豫地抛下一切,去追随他。那才是我该走的道路,一个能真正施展才华、凭本事赢得一切的地方。”
他脸上那瞬间的向往很快就被更深的现实考量所复盖。培提尔撇了撇嘴,那个惯常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
“可惜啊,”他耸耸肩,“命运弄人。现在,我已经是赫伦堡公爵了,是河间地的守护者。”
他的目光落在阿莲身上,“我总得为你和劳勃,为我未来可能拥有的孩子,都做一些现实的考虑。我想,”他嘴角勾起一个温和却毫无暖意的笑容,“让你们坐在公爵的高背椅上,继承赫伦堡的广土地和权力,比让你们在一个只讲能力的残酷世界里从头打拼,要舒适得多,也安全得多,
不是吗?你们,更适合稳稳地坐在属于我们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