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海面泛着铁灰色的微光,破碎的浪花拍打着塞斯拉·科荷兰号千疮百孔的船身。
主梳杆断裂处参差不齐的裂口象一头受伤野兽的獠牙;断裂的缆绳垂落在甲板上,随着船只的摇晃画出诡异的图案。
船舷右侧三块木板已经松动,每次浪涌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哎嘎”声。
船长站在倾斜的舱轮旁,粗的手指紧握着一只黄铜望远镜,
镜片上的裂痕将远处的海平面分割成扭曲的碎片。他的皮靴踩在浸水的甲板上,每走一步都会挤出一股咸腥的海水,浸透了早已发硬的皮革。
“根据星象和洋流判断”船长嘶哑的声音象是从生锈的铁桶里挤出来的,“我们离雪杉岛南角应该不超过三十海里。”他放下望远镜时,右手小指不自然地抽搐着一一那是多年前一次海战留下的旧伤,连琼恩也难以处理。
三天前那场台风的恐怖仍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当时浪峰比梳杆还高,海水象一堵移动的城墙压向甲板。
船长下令放下两艘救生艇时,第一艘刚碰到水面就被旋涡吞噬,六个水手瞬间消失在海水中连一声呼喊都没留下;第二艘的船员们则用匕首割断缆绳,头也不回地向北划去,抛下了主船和所有同伴。
“一群没脑子的蠢货—”船长望着早已空无一物的海平面,布满血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腰间那把镶着珍珠的匕首在晨光中闪着冷光,“他们甚至没带上淡水,最多撑不过三天。”
“我们的食物储备还够支撑多久?”琼恩问道,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
说话时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剑柄上,这是他在河间地养成的习惯。
船长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个动作让他尝到了血的味道:“按正常配给本来只够五天。”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船舷上敲击着某种古老的节奏,“但现在少了三十张嘴—”
船上原本有五十个奴隶水手和四个自由民助手。那场该死的风暴卷走了十三条生命,而叛逃和沉没的小艇又带走了十八人。
现在,整艘船上只剩下三十九个活人,三十九张要喂饱的嘴。
清晨的配给仪式已经持续了十七天。水手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厨子手中那把缺口的长勺。
木桶里的燕麦粥稀得能照出人影,但厨子仍然坚持每勺都要在桶边刮三下,确保不会多给一滴。排在末尾的年轻水手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他的颧骨已经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得象两个黑洞。
“比昨天又少了三分之一。”佩妮蜷缩在一堆发霉的毯子上,声音轻得象羽毛落地。
她瘦小的身体几乎被两头动物完全复盖一一曾经油光水滑的美丽猪现在肋骨根根可见,克朗奇狗的皮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尾巴上的毛秃了好几块。
当提利昂递过碗时,狗的耳朵动了动,但连摇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提利昂耸耸肩,这个动作让他的外套滑落一边肩膀,露出下面脏污的亚麻衬衣:“我亲爱的父亲常说,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他顿了顿,听到甲板上载来清淅的争吵声,“虽然有些人似乎更倾向于把我们变成调味料。”
佩妮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将两头动物搂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第二天黎明前,人们发现她带着宠物偷偷搬进了吉莉的船舱。虽然克朗奇狗和美丽猪在白灵面前总是抖得象风中的树叶,但总好过变成腌肉。
每天日出时分,提利昂都会进行一项特殊的自检仪式。他用匕首的尖端依次戳刺每根手指和脚趾,直到看见鲜红的血珠渗出才满意地点头。
在梦想桥下的记忆像附骨之疽一一石民溃烂的皮肤散发着腐臭,洛恩河浑浊的河水灌入鼻腔,
每天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他都会坐在折断的主桅旁磨剑。金属与磨刀石的摩擦声成了船上最可靠的计时器,甚至取代了原本的钟声。
他的长剑越磨越亮,到最后能照出脸上每道皱纹的倒影。
日落时分,三个幸存的“燃烧指头”会在船尾点燃夜火。火光中,他们装饰华丽的铠甲反射出诡异的光芒,长矛的尖刃不时进出火星。
连最顽固的老水手经过他身边时都会不自觉地低头。依靠着他和三个“燃烧手指”,船上才能保持着基本的秩序。
睡觉可以让人活得更久,但是提利昂在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中惊醒,冷汗浸透了亚麻衬衣,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梦中,他又回到了君临那个恶臭的厕所,十字弓的弦勒得手指失去知觉。
“妓女们的去处,”泰温大人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但箭矢却偏离轨迹,深深扎进了佩妮的肚子。
他猛地坐起,吊床剧烈摇晃,差点把他甩到地上。有那么一瞬间,咸腥的海风变成了君临花园的玫瑰香气,但随即飘来的猪粪气味将他拉回现实一一这里是塞斯拉·科荷兰号,距离维斯特洛半个世界之遥,距离过去的人生更是遥不可及。
提利昂摸索着套上靴子,皮革因海水浸泡而僵硬,穿起来象在给两块木头套上外壳。他的手指习惯性地在床下搜寻并不存在的十字弓,只摸到几团发霉的绳结。
他自嘲地咧咧嘴,露出只有贵族才能拥有的整齐牙齿:“真可惜,要是有不长眼的大个子来吃我,这玩意儿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甲板的喧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当他走到舱门时,上面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佩妮站在最前方,着脚尖的样子像只准备起飞的麻雀。
她细瘦的手臂指向远方,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修补渔网时沾上的沥青:“一片帆!就在那里,
你们看见了吗?他们看到我们了!”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脸上的雀斑在阳光下像撒了一地铜币。
提利昂眯起眼睛,用左手遮挡刺眼的阳光。远处的海平面上,确实有一个黑点正在逐渐变大。
他转向佩妮,突然在她两边脸颊各亲了一下,然后是额头,最后一个轻如蝉翼的吻落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女孩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根,但眼中的喜悦几乎要溢出来,象是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随着距离拉近,那艘船的轮廓越来越清淅一一一艘巨型平底船,二十对船浆整齐划一地拍打水面,在身后留下长长的尾迹。船首雕刻着一个赤裸的女性形象,涂着俗艳的红色油漆。
“能看清是哪里的船吗?”莫尔蒙。骑士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像几条蠕动的蚯蚓。
乔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翼微微颤动:“不需要看旗帜。”
他缓缓抽出长剑,剑刃反射的阳光在甲板上画出一道刺眼的光斑,“我们在下风处,闻闻这味道一一汗臭、血污和恐惧的混合气息,绝对是贩奴船无疑。”
船长快步走向琼恩时,靴跟敲击甲板的声音象一串不祥的鼓点。他的眼角还挂着昨夜未擦净的盐渍,胡须上粘着几粒燕麦片。
“一艘贩奴船。”他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瓦兰提斯口音,“我们得让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
琼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是自由人,而你的水手们都有登记在册的主人,他们不会一一”
“你以为那些海上鬣狗会在意几张破纸?”船长打断他,黄板牙间喷出唾沫星子。他解开油腻的皮甲,露出胸口一道蜈状的伤疤,“看到没?去年在玉海,他们就这样把‘有主”的奴隶变成‘无主’的货物。”
他的指甲划过伤疤,做出割喉的动作,“至于你这样的‘圣者”—”他的眼神变得阴势,“他们会把你养在铁笼里,用烧红的钳子一点一点掏出你的秘密。”
琼恩的右手无意识地摸向剑柄,皮革握把上熟悉的纹路让他稍稍平静。老师的警告:
在东方大陆,一个会施展奇迹的法师比一袋金币更引人凯。在密尔,有个红袍僧就曾被贵族们活活解剖,只为了找到“神力的源泉”。
船长突然抓住琼恩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皮肉:“听着,我想活命,你想保住自由。但那些奴隶水手呢?”他指向正在修补帆布的一群水手,“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换个主人挥鞭子。”
“所以?”琼恩抽回手,腕上留下半月形的红痕。
“抢下那艘船,财宝归我,我给他们自由,然后送你去弥林。”船长的眼中闪过精明的光芒,
像集市上讨价还价的商人,“我认识几个可靠的商人,这种平底船至少载着价值五百金币的货物。”
琼恩沉思片刻,海风吹乱他额前的黑发。远处传来海鸥的鸣叫,象是在嘲笑人类的算计。
“自由身后,他们未必愿意送我们去弥林。”
“那就去掉他们的奴隶标记。”船长指着一个船奴左颊上青色的刺青一一一个扭曲的船锚图案,“用你的魔法让他们重获新生。这个条件,足够让他们为你拼命了。”
当船长召集全体水手宣布这个决定时,甲板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海风卷起一面破旗,发出猎猎声响。接着三个“燃烧指头”突然跪下亲吻琼恩的靴子,他们华丽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很快,整个甲板都沸腾起来。水手们从暗格、空心梳杆甚至埋藏的棺材里取出武器一一生锈的短剑、绑着骨片的木棍、打磨锋利的鱼钩。他们的眼中燃烧着比夜火更炽热的光芒,那是多年为奴之人终于看见自由曙光时的狂喜。
两船相撞的巨响让所有人的牙齿都震颤不已。刺入塞斯拉·科荷兰号的橡木船舷,跳板随即架起,上面还残留着可疑的褐色污渍。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海盗冲上甲板,为首的壮汉皮肤黑如炭,弯刀上刻着扭曲的瓦雷利亚符文,在阳光下泛着紫光。
“老东西,其他人呢?”黑肤首领环顾几乎空荡荡的甲板,黄牙间挤出冷笑。他的皮甲上缀满人牙,随着动作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嗒声,“别告诉我你们就剩这几个老弱病残了。”
伪装成船长的大副低着头,双手做出祈求的手势,膝盖故意颤斗着:“死的死,逃的逃——-船舱里还有些密尔丝绸和魁尔斯香料,如果大人愿意带我们一一”
“蠢货!”首领大笑,唾星四溅,“连你们都是我的货一”
一支弩箭突然从船楼射出,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咽喉。箭尾的羽毛因冲击力而剧烈震颤,像只垂死挣扎的鸟儿。
大副撕下伪装,高喊“为了自由!”,埋伏的水手们如潮水般从各个角落涌出。失去首领的海盗们阵脚大乱,象一群被捣了蜂窝的黄蜂。
战斗很快蔓延到贩奴船上。琼恩在维恩和戴利恩的保护下,不断施展治愈法术。
他的红袍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象一面流动的旗帜。每当有伤员被拖到他面前,他的手掌就会泛起珍珠般的光芒,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五名重甲战士突破防线,直扑琼恩而来。他们的铠甲上沾满血污,移动时发出铁器碰撞的声响。维恩想拉他后退,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一一琼恩主动迎上前去,长剑“艾莉”出鞘的瞬间绽放出耀眼的金光,仿佛握着一束阳光。
第一把袭来的弯刀应声而断,断裂的刀尖旋转着插入甲板。当其他敌人同时攻来时,一道半透明的光幕在琼恩周身浮现,将刀锋尽数弹开。
琼恩的反击快如闪电,剑刃刺穿铠甲的闷响令人牙酸,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苍白的脸上。
在船舱底部,维恩正用琼恩交给他的匕首撬开锁链。二十多名被囚禁的奴隶蜷缩在黑暗里,手腕脚踝上全是溃烂的伤。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对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男孩说,“我可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顺路而已。”但当男孩怯生生地抓住他的衣角时,他并没有甩开。
甲板上的战斗接近尾声时,乔拉爵士押着一个满脸疤痕的老海盗走来。那人的右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丑陋的肉瘤。“新吉斯的舰队会追杀你们到世界尽头!”他嘶吼着,缺了门牙的嘴里喷出血沫,像只垂死的野兽。
琼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手掌按在老人油污的额头上。
老海盗的表情逐渐扭曲,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开始断断续续地坦白罪行:“在瓦兰提斯把十二个婴儿抛入鲨鱼群—只是因为他们哭得太吵在渊凯——用热铅滴入奴隶的眼晴就为了听他们尖叫在阿斯塔波把反抗者缝进装满毒蛇的麻袋每句谶悔都让周围的水手更加愤怒,有人开始用刀柄砸甲板,节奏像送葬的鼓点。
当维恩带着被解救的奴隶们出现在甲板上时,场面几乎失控。
一个失去左手的女子扑向老海盗,用残馀的手臂抓挠他的脸。“他把我妹妹喂给了猎犬!”她的尖叫声撕心裂肺。
人群象潮水般涌动,愤怒的吼声震耳欲聋:“绞死他!”“活剥他的皮!”“把他钉在船首像上!”
琼恩登上最高的货箱,举起发光的长剑。光芒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也暂时平息了骚动。
“以光明之名,”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遍全船,“此人罪无可赦。判处绞刑,户体悬挂示众,直至腐烂入海。”他剑尖轻点老海盗的额头,留下一个灼烧的痕迹,“愿诸神怜悯你的灵魂,
虽然你的所作所为不值得任何怜悯。”
欢呼声中,提利昂蹦蹦跳跳着走近,眼晴里闪着狡点的光:“现在我们可以扬帆去弥林了?我迫不及待想见见那位银发女王。”
琼恩摇头,指向北方隐约可见的陆地轮廓:“这艘船的奴隶报告弥林港口被封锁了。我们得在南边的荒滩登陆,然后走陆路。”他的斗篷在风中翻飞,像只巨大的赤烈鸟。
提利昂夸张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短小的腿:“看来这两条小短腿要遭殃了。不过”他望向正在拆除的奴隶们,他们当中最勇敢的几人,脸上被剥去刺青的皮肤已经尽数痊愈,光洁如新,“至少这次旅途不会无聊。”
日落时分,重新获得自由的人们开始唱起古老的歌谣。歌声随着海风飘向远方,与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换了主人的贩奴船调整风帆,向着新的航程缓缓驶去。船尾拖着的绞架上,几具尸体随风轻轻摆动,象一串诡异的风铃。而在更远的北方,弥林的金字塔尖已经隐约可见,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