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驱散了弥林城头最后一丝夜的深蓝,金红色的光芒便迫不及待地倾泻而下,涂抹在巨大的砖石城墙上,也照亮了城墙外那片更为广阔、却也更显凄凉的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海风的咸腥、未熄灭营火的烟熏、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人群聚集后特有的浑浊气息。
她的目光越过杂乱无章的窝棚和蜷缩在破布下的身影,投向更远处的海边。在那里,一群人影在熹微的晨光中聚拢着。
人群中心,一个穿着褪色红袍、身形挺拔的男人正背对着城市的方向,面向着波涛起伏的奴隶湾。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稳定地传递着安抚与力量的话语。
丹妮莉丝勒住缰绳,抬手示意侍卫们停下。她没有下马,只是静静地坐在马鞍上,银金色的长发被海风拂动,贴在她线条清淅的脸颊旁。
她看着琼恩的背影,看着他沉稳地引导着那些饱受创伤的阿斯塔波人进行晨祷。难民们衣衫槛楼,面黄肌瘦,许多人脸上还残留着惊恐和麻木,但在琼恩平和的引导下,他们低垂的头颅似乎微微抬起,紧握的拳头也稍稍放松。
一种短暂却真实的宁静笼罩着那片小小的海滩。丹妮莉丝注意到,琼恩祈祷时,双手并未合十高举,而是自然地垂在身侧,掌心微微向上摊开,仿佛在承接无形的力量,又象在无声地支撑着周围人的信念。
时间在祈祷的低语和海浪的拍岸声中流逝。当最后一句祷词消散在风中,人群开始带看一丝难得的平静缓慢散开时,丹妮莉丝才翻身下马。她的动作干净利落,长筒皮靴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随手将缠绕在手腕上的马鞭递给身旁一名戴着青铜尖刺头盔的无垢者,然后迈步向琼恩走去。
琼恩已经转过身,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到来。营火尚未完全熄灭,在他身后闪铄着微弱的红光,
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那双深邃的灰眼睛。他看到丹妮莉丝走近,微微颌首,动作简洁而克制,
带着北方人特有的那种疏离的礼貌。
“陛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你亲自送粮食过来?”
他的目光扫过丹妮莉丝身后,似乎想确认是否有运送物资的车队。
丹妮莉丝在他面前站定,摇了摇头。清晨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她斗篷的下摆,也吹动了她额前的几缕银发。她似乎对此毫无感觉,只是直视着琼恩的眼睛,那对着名的紫色眼眸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还没有,没这么快”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琼恩,投向远处海面上那些漂浮着的、如同伺机而动的秃鹫般的商船影踪。它们挂着各色旗帜,远远地停泊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保持着一种冷漠的观望“我们去一边说吧。”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同时侧身示意了一下旁边相对空旷的沙滩。
琼恩没有多问,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好。”
他迈开步子,跟随着丹妮莉丝离开了尚有暖意的营火堆和残留的人群,走向海浪冲刷着的沙滩边缘。细碎的沙粒在他们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潮湿的海风更加猛烈地扑面而来,带着咸涩的水汽。
丹妮莉丝在距离潮水线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任由冰冷的海风扑打在她脸上,吹得她银金色的长发在身后飞舞。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中充满了海水的味道,然后转向琼恩,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我的处境么?”
琼恩的目光没有回避,他灰眼睛里的神色很复杂,有审视,也有某种程度的了然。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缓慢地开口:“是的———我听说渊凯人和他们的盟友都在反对你。”
“渊凯人是城外的敌人,”丹妮莉丝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我还有很多敌人在弥林城里。那些金字塔里的‘伟主”们,他们失去奴隶后的怨恨从未平息。除此之外,”她的视线扫过远处难民营中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饥饿是我的敌人,疾病也是我的敌人。它们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城市,啃噬着我的人民。我要战胜他们很难。”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其中的分量却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收拢,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琼恩看着她紧握的拳头和眉宇间深锁的忧虑,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程式化的敬意:“你是坦格利安家族的女王,你体内流淌着征服者伊耿的血脉,你驾驭巨龙,解放奴隶。
你一定会得到最终的胜利,这毋庸置疑。”
丹妮莉丝的目光掠过琼恩的肩膀,再次投向奴隶湾。那些商船在初升太阳的光线下轮廓清淅了许多,但距离带来的隔阁感并未减少。
她的嘴角似乎想向上弯一下,回应这份“恭维”,但最终只化作一个极淡、极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随即文恢复了紧绷的直线。
在那双深邃的紫眸中,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脆弱的神色飞快地掠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深不见底的意志力重新复盖。她迅速地将目光从海面收回,重新聚焦在琼恩脸上,仿佛那短暂的失态从未发生。
“提利昂告诉我,”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但语速稍微快了一点,“你和你的老师,秉持着一种帮助平民、庇护弱者的理念。这很好。”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回忆小恶魔的话,“不过,
琼恩沉默了。
能说么?当然能说。老师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清淅起来一一那个总是穿着朴素短衣、眼神却如同溶炉般炽热的东陆人。老师刘易,率领着他们这些烈日行者,在河间地沦为焦土、战火肆虐最疯狂的时刻,硬生生地在尸骸与废墟之间,开辟出了一片名为“神眼联盟”的庇护所。
他们收容流离失所的农民、被强征入伍又抛弃的伤兵、失去家园的妇孺—老师教导他们如何开垦被血浸透的土地,如何创建公平的配给制度,更重要的是,如何在绝望中重新点燃人们心中对尊严和秩序的渴望。这样的功绩,在琼恩心中,比起眼前这位女王解放奴隶湾的伟大壮举,丝毫也不逊色,那是在地狱边缘点亮的人性之光。
不能说么?确实不太方便说。琼恩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扫过丹妮莉丝头顶那像征王权的精致发饰。虽然她此刻被围困在奴隶湾,焦头烂额,但她始终未曾摘下那顶无形的“七国女王”冠冕,她从未放弃对铁王座的宣称。
而老师刘易呢?他对维斯特洛根深蒂固的贵族领主制度,那种基于血脉和土地的特权,抱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否定态度。
在老师眼中,真正的秩序应创建在才能与奉献之上,而非世袭的权柄。琼恩几乎可以预见,如果老师与这位视坦格利安统治权为天命的银发女王相遇,理念的碰撞恐怕会如同寒冰与烈火,
现在说得太多,尤其是关于老师最终的政治目标和对贵族的态度,无疑会泄露重要的信息,甚至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黑发。琼恩抿了抿嘴唇,眉头几不可察地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隐藏老师那些可能引起争议的终极理态,只讲述那些切实可行的、关于如何安置和管理难民的具体方法和经验。无论这位女王能从中领悟多少,至少,眼前这些瑟缩在弥林城外的阿斯塔波人,或许能因此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我的老师,”琼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淅,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他自称来自厄索斯大陆上一个叫做塞里斯的遥远国度。那是一个我们从未听闻的地方。”他的目光投向远方,
似乎在回忆。“他教导我们,力量并非只用于破坏,更应用于守护与建设。烈日行者的道路,便是用光明驱散黑暗,用秩序对抗混乱,用治疔抚平创伤。”
他开始讲述那段在神眼湖畔的岁月:
如何在废弃的圣莫尔斯修道院废墟上创建基地;如何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依靠着教会残存的威望和少数几位尚有良知的领主的支持,艰难地维系着庇护所;如何组织难民进行生产自救,
开垦荒地,修建沟渠,创建简陋但公平的审判制度;如何用草药、光明法术和最基本的卫生知识对抗肆虐的疾病,特别是那场可怕的“血热”:如何在外部强敌环伺一一流窜的佣兵团、土匪,甚至某些贪婪领主的凯一一和内部资源紧张的巨大压力下,维持住脆弱的秩序与希望。
“就这样,”琼恩结束了他漫长的叙述,声音里带着一种经历沉淀后的平静,“我们以修道院为根基,在混乱的河间地中心,创建起了一个庇护所。它不完美,充满了挣扎和牺牲,但它让成千上万的人在战火中活了下来,并且有尊严地活着。”
丹妮莉丝一直专注地听着,她的眼神随着琼恩的讲述而不断变化,从探究到惊讶,再到一种深深的触动。当琼恩停下时,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
“你的老师,”她由衷地感叹道,紫色的眼眸中闪铄着真诚的敬意,“真是一位值得敬仰的智者,一位行走在人间的圣徒。他所做的,是在废墟上重建希望,这比单纯的征服更需要勇气和智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当面聆听他的教悔。”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向往。
海滩上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海浪单调而持续的冲刷声。丹妮莉丝微微侧过身,目光似乎落在沙滩上某个被潮水带上来的贝壳上。
她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时,话题似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语气也变得更为直接:“提利昂还告诉我,在你掌握的光明法术里,有一种独特的技能,能够·引导他人吐露内心深处隐藏的真相?”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重新锁定琼恩,“是这样么?”
琼恩的身体似乎有瞬间的僵硬。他灰眼睛里的平静被一丝警剔取代,眉头再次感起。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评估女王的意图和这个要求的分量。
“是的。”他终于承认,声音比之前更为低沉,带着一种谨慎,“我的老师曾经传授给我一道特殊的法术,他称之为“谶悔”。这道法术,可以在一段有限的时间内一一大约十分钟一一让一个人无法抑制地陈述出自己内心认定的、深藏的罪恶行径。”
他停顿了一下,直视着丹妮莉丝的眼睛,补充道,语气严肃:“但是,我的老师也反复告诫我,不到方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对普通人使用这种力量。他说,如果司法审判过度依赖口供而轻视确凿的物证,那么通往公正的道路就极易扭曲,最终堕入歧途。”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所以,女王陛下,如果你是打算让我用这个法术,来替你验证你宫廷中大臣或将军们的忠诚,恕我不能"
“并不是这样,”丹妮莉丝果断地打断了他,她的眉头也微微皱起,似乎对琼恩的猜测感到一丝不快,甚至有些被冒犯。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我的内核部下们一一巴利斯坦爵士、
然而,在她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悄然响起,如同幽灵的低语:魁蜥的预言三次背叛·—一次为血,一次为金,一次为爱。血与金的背叛似乎已成过往,那么—-爱呢?谁会为了“爱”背叛我?是英俊不羁的达里奥?还是忠诚如父的巴利斯坦?抑或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此刻,她拒绝去探究这个令人心寒的可能。
她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眼前的困境上,将目光重新投向琼恩,眼神重新聚焦于迫在眉睫的现实威胁。
“在弥林城里,我有很多敌人。他们像老鼠一样藏在阴影里。”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恨意,“其中一种,自称“鹰身女妖之子”。他们是旧奴隶主残馀势力的尖刀,在暗夜之中发动袭击,手段残忍。”她开始枚举,每一个例子都象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沙滩上:
“那些刚刚获得自由、满怀希望搬进新家的自由民,死在他们本该安全的简陋小屋里,喉咙被割开,户体被涂上像征鹰身女妖的标记:
那些在议会上敢于发声、试图弥合圆颅党与旧贵族之间裂痕的人,在回家的路上被伏击,户体被丢弃在排水沟中;
甚至是我最忠诚的无垢者士兵!”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斗,“他们只是在休沐时,走进一家酒馆想喝一杯淡啤酒,就被暴徒围攻,头颅被砍下,悬挂在酒馆门口示众!”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这些暴行让她怒火中烧,但随即又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复盖。“但是,”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挫败,“我没有一点线索。凶手如同鬼魅,来去无踪。没有人看到,没有人敢说。恐惧扼住了这座城市的咽喉。”
琼恩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他理解女王的愤怒和困境,但他更清楚自己的能力边界。“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北方特有的直率,“我是一个守夜人,一个烈日行者,一个战士。我的职责是守护长城,是治疔伤痛,是在战场上面对看得见的敌人。但我不是一个治安官,我不擅长抽丝剥茧,在城市的迷宫中缉捕隐藏的罪犯。”他顿了顿,语气坦诚到近乎生硬:“如果你要我带领军队去攻击某座金字塔,清剿里面的敌人,恕我直言,你手下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无垢者军团,会比我做得更好、更有效率。”
“我暂时并没有攻下某座金字塔的打算。”丹妮莉丝抬手,将被强劲海风吹乱、拂在脸颊上的几缕银发授到耳后,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她的思路显然非常清淅。“缉捕那些鹰身女妖之子的工作,我会交给更适合的人选--那些正在城外协助防御的佣兵团,”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我会把他们调回城里,重新整编,组成专门的巡逻队。他们的手段-更适合干这种在暗巷中嗅出猎物、进行抓捕的活儿。”
琼恩立刻明百了她的意思。不过,佣兵,尤其是那些刀口舔血的佣兵,他们的“手段”往往伴随着粗暴和血腥。一旦开始大规模搜捕,“完好无损”几乎是不可能的奢望。
丹妮莉丝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她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冷酷的务实:“佣兵们一旦动手抓人,那么被抓的人就不可能完好无损。头破血流是意料之中,手脚骨折大概率也是常态,奄奄一息更是不会少见。”她直视着琼恩,紫色的眼眸中闪铄着一种寻求合作的迫切,“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帮助,琼恩,情况会完全不同。坏人可以被你的法术审问出来,那些无辜被牵连的好人,也能立刻得到你的治疔,带着完好的身体被放回家。这样,既能揪出真正的敌人,又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民怨,避免将更多人推向鹰身女妖的怀抱。处理这些暗夜毒蛇,肯定会因此变得更容易,也更有效。”
琼恩陷入了沉默。他低头看着脚下被潮水浸湿又退去留下的细腻沙纹。议逻辑清淅,
目的明确。利用佣兵的武力进行搜捕,利用他的法术甄别真伪,并用他的力量治疔无辜者,这确实是一个在当下困境中看起来高效且能减少附带伤害的方案。他承认这一点。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却转向了难民营的方向。那里,咳嗽声、孩子的啼哭声、饥饿的哺吟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心碎的背景音。“如果是缉捕恶徒,打击那些在暗夜中制造恐怖、残害无辜的鹰身女妖之子,”琼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战士对邪恶本能的憎恶,“那我愿意帮忙。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光明之主亦会指引我铲除黑暗。”
琼恩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但是,陛下。”他抬起手,手臂划过一个清淅的弧度,指向城墙下那一片狼借、蔓延开来的难民营。“对我来说,此时此刻,救活这些正在被饥饿和疾病一点点吞噬的生命,才是最紧要、最迫切的事情!他们叫你‘母亲”,陛下。他们背并离乡,追随你来到这里,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他的目光疑惑地看回丹妮莉丝,“你不是已经和那些金字塔里的‘伟主”们,和那些鹰身女妖之子的幕后主人,达成了暂时的和平协议吗?不如再等一段时间,让我集中精力,先把这些难民从死亡在线拉回来。稳定了城外,再集中力量解决城内的问题。”
丹妮莉丝顺着琼恩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些在晨光中瑟缩的身影,那些浑浊的眼睛,那些呼唤她为“弥莎”的微弱声音,像针一样刺在她的心上。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室息的无力和痛苦。她沉重地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坚决。
“来不及了,琼恩。”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疲惫和决绝。“渊凯人已经向我正式宣战,他们的军队正在集结,战争的风暴已经压在了奴隶湾的上空。而城内的“伟主”洛拉克,正在议会上步步紧逼,以粮食供应和城内稳定为筹码,胁迫我嫁给他,以换取他们所谓的“支持”。”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讽刺和愤怒。“更糟的是,佣兵团也靠不住了。次子团背叛了我,投向了渊凯人的黄金。”她的话语在这里猛地顿住,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海风灌入她的胸腔,却没能带来丝毫的舒缓。她缓了缓翻腾的情绪,才用一种压抑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的龙-卓耿、雷戈、韦赛利昂他们失去了控制。
接着,她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冰冷的语调,向琼恩讲述了那具在弥林城墙外发现的、被龙焰焚烧得只剩下焦黑骨骸的小女孩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那小小的骨头,那残留的痕迹,都象重锤敲打在空气中。
“提利昂说,”丹妮莉丝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挣扎的脆弱,“那具骨骸是我的敌人精心制造出来的假象,是为了动摇我的意志,让我恐惧自己的力量,不敢再使用巨龙。意相信他的分析,那很有道理。”她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了矛盾,“但是,我又不敢相信他。万一真相不是那样呢?万一真是我的龙—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母亲般的恐惧,“我不敢赌,琼恩。我不敢拿任何无辜孩子的生命去赌一个可能性。所以我也不敢将它们放出去,我害怕害怕它们会再次带来无法挽回的悲剧。”
她看着琼恩的眼睛,那双着名的紫色眼眸此刻清淅地映着初升太阳的光芒,但深处却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恳求,象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即将彻底关闭城门,断绝内外交通。弥林必须进入完全的战争状态,开始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围城之战。这些难民,”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难民营,充满了痛苦但坚定的决断,“不能再这样毫无屏蔽、毫无保障地呆在这里了。城墙之外,很快将沦为战场。”
琼恩的心猛地一沉。“你要放弃他们?”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质问的意味,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女王。
“不!”丹妮莉丝的反应几乎是激烈的。她猛地挺直身体,紫色的眼眸中瞬间燃起火焰,那是属于解放者、属于龙之母的愤怒和决心。
“我绝不会放弃他们!我死也不会放弃这些把我称为‘母亲”的人!”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空旷的海滩上回荡。“但是,”火焰很快被现实的冰冷浇灭,她的肩膀微微垮下,声音里充满了苦涩的无奈,“我一人所能做的终究有限。如果仅仅是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寻求一个遮风挡雨的屋顶,那么当然可以!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安置的地方一一那座被我关闭的大竞技场!它巨大无比,
巅峰时期可以容纳数千名观众观看血腥的搏杀。现在用来容纳这些难民,我想空间问题不会很大。
至少能让他们避开即将到来的兵锋和风雨。”
她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直视着琼恩,仿佛要穿透他,看到问题的内核:“可是,琼恩,我养不活他们!”
她摊开双手,这是一个充满无力感的姿势。“竞技场能遮风挡雨,却不能填饱肚子。弥林的粮仓并不丰盈,城外的农田或被破坏,或被即将到来的敌人占据。除非——”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危险,如同捕食前的巨龙,扫向弥林城内那些高耸的金字塔尖顶,“除非我想办法,从那些‘伟主”们金字塔的深深地窖里,掏出他们囤积如山、宁愿发霉也不肯拿出来的粮食和财富!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亲手撕毁那脆弱的和平协议,意味着内战很可能在渊凯人攻城之前就首先在弥林城内爆发!”
粮食。
琼恩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了。
这个词,无论在什么时代,在什么地方,都是悬在统治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横亘在生存与死亡之间最大的鸿沟。
金色黎明的庇护所的艰难岁月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一一那些面黄肌瘦的脸孔,那些因为饥饿而浮肿的四肢,那些在分配食物时紧紧盯着木勺的、充满求生欲望的眼睛。
他亲眼看着老师刘易带着一队精锐的烈日行者战士外出“就食”一一本意是查找粮食或交易渠道,结果却总是带回更多同样饥饿、濒临死亡的难民。
资源的压力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直到他离开金色黎明的那一天,整个庇护所的食物供应依然处于严格的配给制状态,每个人都凭票领取那微薄的口粮:两个土豆,一碗稀薄的、漂浮着几片菜叶的鱼汤,偶尔有些野菜。所有人,包括他的老师自己,都严格遵守着同样的标准,靠着这点东西勉强维持着生命和工作的力气。
琼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丹妮莉丝身上。她穿着华丽而精致的多层丝绸长裙,外罩一件镶崁着银色鳞片的软皮马甲,银金色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像征龙与统治的精美发饰。她整个人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与周围灰暗、泥泞、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环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她看起来,可完全不象是会和她治下的平民一样,每天只靠两个土豆和一碗清汤度日,同甘共苦的人。事实上,在初到弥林城外,进行第一次救治时,他就曾目睹过令他永生难忘的恐怖景象:
几个饿到极致的阿斯塔波人,如同行户走肉般在营地边缘徘徊,最终—-他强压下胃里的翻腾。他绝不想在自己管理的难民营里,再次看到那样的地狱景象上演。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沙滩。琼恩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一边是女王的困境和城内迫在眉睫的巨大危机,一边是城外上万难民急需救治的性命。老师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行光明之道,需权衡利弊,但救人性命,永为第一要义。”
然而,如果城内因鹰身女妖之子的破坏和饥饿引发暴乱,最终城门失守,城外这些难民同样难逃厄运。
斟酌良久,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琼恩终于抬起头,迎上丹妮莉丝那双充满紧张期待和一丝恳求的紫色眼眸,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承载着巨大的责任。
“好吧,女王陛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淅,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你说服了我。我愿意与你合作,在你关闭城门之前,将这些难民迁入大竞技场,并在此期间为你甄别鹰身女妖之子。”
丹妮莉丝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明亮而真实。
但这份明亮还未完全展开,就被琼恩紧接着的话语堵了回去。
“但是,”琼恩的语气异常郑重,目光锐利如鹰集,“我有几个请求,请你务必答应我。这是合作的基础。”
丹妮莉丝脸上的笑容迅速收敛,被一种认真而严肃的神情取代。她微微颌首,下颌的线条绷紧:“是什么,请说来听听。”她原本以为琼恩会为自己索取酬劳一一金币、土地、爵位,或者一把瓦雷利亚钢剑,这是维斯特洛骑士们常见的须求。
然而,琼恩的话语却让她愣住了。
“首先,”琼恩的声音平稳而有力,“请陛下以女王的名义向我保证,在难民迁入大竞技场期间,无论城内情况多么艰难,你都会尽最大努力,为竞技场内的所有人提供维持生命所必需的食物和洁净的饮水。这是他们活下去的根本。”
“第二,”他继续说道,目光扫过难民营,“我的工作内核,首要任务依然是管理和救治这些难民。在为你甄别隐藏敌人的同时,治疔伤病、控制疫病、维持秩序、安抚人心,这些救人的工作,才是我最优先的职责。甄别敌人是手段,保护生命才是目的。”
“第三,”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我信奉的神明是光明之主。在弥林城内,
鹰身女妖的信仰根深蒂固。如果难民迁入后,鹰身女妖的祭司们前来挑蚌、阻挠我的救治工作,或者煽动针对我们信仰的冲突,我请求陛下,作为这座城市的主人,能够秉持公正,不偏不倚地处理我们之间的争端。我不寻求特权,只求一个公并行事的环境。”
琼恩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丹妮莉丝:“这些条件,你可以答应我么?”
丹妮莉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紫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她从未见过如琼恩这般—-无私之人?他的请求,每一条每一款,内核都是为了保障那些难民的生存权利和救治环境,
为了他自身信仰的尊严。
他仿佛完全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安危、得失、报酬。这与她所熟悉的维斯特洛贵族,甚至与她身边形形色色的追随者,都截然不同。这种纯粹的、将他人置于自身利益之前的做法,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震撼。
“那你呢?”丹妮莉丝忍不住追问,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解,“你提出了这么多要求,都是为了别人。你自己呢?诺,你不想为自己要点什么么?”她无法理解这种毫无所求的奉献,“一套铠甲?一把好剑?黄金?一个承诺?一个爵位?”她试图猜测,觉得至少应该有些实际的东西。
“我么?”琼恩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在眺望那看不见的维斯特洛海岸。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这个他从未仔细考虑过的问题。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黑发。最终,他转回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点自嘲和怀念的神情。
“我想要的,”他的声音低沉而遥远,“都在维斯特洛。那是我的故乡,我的家族所在之地,
我的誓言开始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临冬城的雪、长城的寒风、黑城堡的篝火,神眼湖的波涛。“如果你一定觉得需要给我点什么,”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务实起来,“那么,请让你的铁匠为我准备一身铠甲吧。黑色的。”
他似乎觉得需要更具体些:“一套全身的板甲,要坚固、实用,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装饰。具体的样式,我可以画给你的铁匠。”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回忆。“我曾经有一身铠甲,是黑色的硬皮甲,临冬城的式样,只是去掉了冰原狼的家徽——-那是我去长城时,父亲艾德·史塔克送给我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怀念,随即又转为沉重。“可惜,在红色婚礼的那一夜遗落在绿叉河里了。”自那之后,颠沛流离,浴血奋战,他再也没有过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象样的护甲。
也许,这是个机会。老师刘易有一身标志性的、在阳光下如同烈焰般的金色铠甲;凯文·特纳,他的同学和兄弟,也穿着老师亲手打造的、闪耀着寒冰光泽的银色铠甲。那么,作为出身守夜人、行走于光明与黑暗边缘的自己,拥有一套深沉如夜的黑色铠甲,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一一烈日行者琼恩·雪诺一一的像征。
一套铠甲的价值多少?丹妮莉丝并非身经百战的战士,对此并无清淅概念。但她知道,无论多么精良的铠甲,其价值也绝不可能与琼恩即将为她带来的帮助相提并论一一甄别隐藏的敌人,稳定数千难民,提供强大的治疔能力,甚至在未来的围城战中可能发挥的关键作用。与之相比,一套铠甲的价值,不过是她满头银发中微不足道的一根而已。
其实,在提出合作之前,丹妮莉丝心中早已为琼恩准备好了她认为合理的价码一一一个她御前会议中的席位,一份丰厚的赏赐,甚至——如果这位沉默寡言、气质独特的北境战士向她索要一个像征亲密与信任的吻,她也并非不能考虑。
她需要强大的盟友,而琼恩身上那种坚韧、正直和神秘的力量,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吸引。
但现在,面对琼恩提出的仅仅是“一套黑色铠甲”的要求,丹妮莉丝觉得,任何她原本准备的“价码”说出口,都只会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羞辱。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没有贪婪,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坦诚和对自身道路的坚定。
于是,她收敛了所有复杂的思绪,郑重地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女王的威严与承诺的分量:“雪诺大人,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你。”她清淅地重复道:“食物饮水,优先救治,公正裁决,以及一套属于你的黑色铠甲。我以坦格利安家族之名起誓。”
她开始部署具体的安排:“我会立刻下令,让我的人打开指定的城门一一东门最为宽阔。并在城门到大竞技场之间的主要街道设立严密的封锁线。所有的难民,都只能在封锁线之内行进,直接进入竞技场,不得在城内其他局域逗留或分散。在所有难民进入大竞技场之后,我会命令灰虫子率领无垢者军团,封锁住竞技场所有的出入口,只保留必要的物资信道,由我绝对信任的人看守。直到,”她看着琼恩的眼睛,“直到里面的所有人都恢复健康,或者城外的威胁解除为止。而你,”她的语气带着托付重任的意味,“则需要全权负责管理好他们,照顾好他们,维持竞技场内部的秩序,并用你的力量救治伤病。同时,当佣兵巡逻队将可疑分子押送到竞技场指定的隔离局域时,我需要你运用你的法术,为我甄别出真正的鹰身女妖之子,将毒蛇与无辜者分开。”
最后,她做出了一个分量十足的承诺,这承诺既是对琼恩付出的认可,也包含着一位女王对真正盟友的尊重:“事后,雪诺大人,无论是你现在明确索要的这套铠甲,还是你未曾提及但应得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琼恩听着女王的部署和承诺,脸上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他只是在丹妮莉丝说完后,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简洁的礼节。“陛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一种深沉的力量,“我所求不多。只愿光明所照之地,人人都可以免于恐惧与饥饿,获得庇护与治疔,最终得以安居乐业,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