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门堡道比武场,不过三里地,深秋的风裹挟着枯叶打着旋儿,将马蹄声、呐喊声与鼎沸的人声层层过滤。
这片距离恰到好处地构筑起一道无形屏障,把外界的喧嚣和热闹隔绝在视线之外,只馀寂静笼罩四周。
当来访的骑士们在河边挥汗如雨地战斗,城堡里的一大半仆人也忙着打杂时,培提尔·贝里席大人已经斜倚在会客室雕花长椅上,指尖摩着鎏金酒杯的杯沿,享受起这久违的静谧。
而他也不是一个人一一克莱尔大主教正端坐在对面,银线刺绣的圣袍在光影中泛着微光。
培提尔伸手拉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深秋午后的阳光如同利剑般通过窗棱,在他灰绿色的眼眸里跳跃。
那光映照在他成熟帅气的脸上,将棱角分明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也在他微翘的嘴角下投下一抹意味深长的阴影:
“真是安静—-所谓的骑土,只是一群吵闹的鸭子。和平的时候,他们吵着要上战场。没有战场,也要硬一个假的战场出来,用血腥的画面涂抹他们的盾牌。等上了战场,又会叽哇乱叫地奔向死亡。不是么,克莱尔大主教?”
他的声音慵懒而带着几分嘲讽,尾音拖得很长克莱尔大主教只是轻轻转动着手上的七神祝福戒指,金属与皮肤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七神会祝福他们。”
培提尔笑一声,说道:“七神不会祝福任何人-克莱尔修土,不要用你们在圣堂里糊弄农妇的那一套来糊弄我。我从来不相信七神的存在。我参加过两任总主教的葬礼,如果我们运气好,
还能参加第三任。”
克莱尔修士却不恼,反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般深刻:“神威只会展现在虔诚的人面前,也许你很快就能看到证据。”
“好了,克莱尔兄弟,这里只有你和我。说出你的来意吧,我不想跟你打哑谜。”
培提尔不耐烦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将身体重重倾倒在椅背上,手指在雕花扶手上哒哒地点着,
节奏越来越快。
克莱尔修士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异:“我记得在君临城的时候,你是个耐心温柔彬彬有礼的人。”
“哦,也许吧。”培提尔歪了一下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是这里是谷地。”
培提尔身材矮小、体型普通,但有着英俊的相貌。灰绿色的眼眸幽深莫测,暗藏算计;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增添几分成熟魅力;深色头发夹杂的灰白,在阳光下闪铄。
克莱尔主教的年纪比小指头稍大,半数灰白的茂密头发如同覆着霜雪。刚毅的脸上皱纹深刻,
是岁月磨砺与权力斗争留下的痕迹,
面对培提尔故意展示出来的无礼,他只是笑笑,眼中闪过锐利光芒:“峡谷守护者大人,你不要紧张。我来这里并没有恶意。昨天我看到格拉夫森也在大厅里,想必他已经跟你提过我来到这里的目的?”
“的确。他跟我说,你让他开放粮食贸易。不过我记得我亲自调停了提利尔家和兰尼斯特之间的,君临城此刻应该不缺粮食。”
培提尔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晃。
“当然,君临城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得益于你的努力,现在都不缺吃的。但是河间地不行,
由于战争的影响,很多人死在了饥饿和因争夺粮食而造成的惨剧中。我是为了他们而来。”
克莱尔修士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泯,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克莱尔修士撇撇嘴,“是呀。三叉戟河总督,赫伦堡公爵迟迟不肯上任,没有你的照拂,整个河间地一片混乱。如果你真的在意你的国王,在意你的子民,就应该尽快甩掉谷地这块烂摊子,回去整顿河间地的秩序。”
“然后拱手将自己交给你们那位伟大的光明使者是么?”培提尔双手手指交叉,垫在下巴下,
身体微微后靠,眼中闪炼着警剔的光芒,“我手下有一名骑士在来到谷地之前正好在河间地游历了一番,看到过那位光明使者治理领地的手段。如果他的描述,有十分之一是真的,那么就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了。虽然他还没有占领赫伦堡,但是赫伦堡的土地和所有的封臣都已经是他的拥是。你让我去赫伦堡,我实在不能把这个提议理解成一个善意的提醒。”
‘不,不要否认了。夏德里奇爵士告诉我,他在哈登堡见过光明使者的兵,和你带来的那些侍卫无论装束还是气势,都是一模一样。”
培提尔打断对方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不,我想说的是,其实我和现在的整个教会高层,包括总主教大人本身,都是光明使者的追随者。我们都是光明的信徒,为实现光明的事业而献身。”
克莱尔修士的声音虔诚而狂热,眼中的坚定如铁似钢。
“”培提尔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这真是一个让我没有想到的答案。虽然我没见过新上任的总主教,但是从我听到的传说里,那是一位极其坚定的领袖。”
“正是因为信仰坚定,才会选择追随光明使者的道路。”
“为什么呢?我一直认为越是靠近神明的人,越是不会相信他们的存在。”
克莱尔摇摇头:“不一样,亲眼见到光明使者展示的奇迹,就会做出和我们一样的选择。”
“你这么说,倒是真的让我有了一点兴趣。不过这并不能说服我把自己的领地拱手相让。”
培提尔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哈哈哈,”克莱尔修士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培提尔大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对男人说笑话了。我可不是那些被你的魅力虏获的女士,你要怎么才能将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拱手相让。又怎么能让光明使者放弃他已经拿在手里的东西?”
“我以为教会会尊重国王的权威,也许我应该向你展示一下乔弗里国王签发给我的任命状?我想瑟曦太后肯定不会喜欢有人无视铁王座的权威。”
培提尔的眼神冰冷如刀。
克莱尔修土毫不示弱,话语凝结成利剑,直指培提尔的软肋,
培提尔直到这个时候,终于收起了刻意的怒火和虚假的愚蠢,坐直身体,眼神变得严肃而锐利:“你说的没错,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指望过那个蠢小子的一纸命令就能拥有赫伦堡。但是不要忘记,我是峡谷守护者。而谷地骑士们很愿意在河间地争得一块领地。”
克莱尔大主教也收起了自己的笑容,神情变得凝重:“就在我来之前,河间地的三家贵族集合了七百兵力与光明使者的部队会战与蓝波堡外。河间贵族们阵亡两百多人,被俘四百多人,还有一百多逃散失踪,而光明使者的部队损失仅仅是五个人。光明使者控制下的土地,有四千常备军,还有散布在各个庄园错落的民兵数千人,更不用说总主教大人魔下的数千穷人集会和战士之子。如果你真的打算通过武力,‘夺回”你的领地,大可以试试。”
听出教会代表语言中的有恃无恐,培提尔放缓了语气,身体微微前倾:“克莱尔兄弟,我们也已经认识很多年。虽然平日里来往不多,但是我想你从河间地过来,不是为了特意来羞辱我的。”
“这是当然。”克莱尔修士也不打算将话题聊死,放低了音量:“河间地受创太深,即便光明使者受到七神的眷顾,但是现在寒风已经在河间地游荡,农民们种下的作物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够顺利收获。为了准备冬天的到来,光明使者安排了不少兄弟外出查找粮食的来源。不仅是你这里,河湾地,西境,风暴地我们都有人去。我们所求不多,只希望你能够放开对于与河间地商贸往来,尤其是粮食贸易的限制。”
培提尔疑惑地问道:“漂冬将至,谁掌握了粮食谁就掌握了未来。你们明白这个道理,没道理不知道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为什么要把宝贵的粮食卖给占领我土地的敌人呢?”
克莱尔修士抿了一口清水,润润嗓子,诚恳地劝道:“培提尔大人,就算不是我们占领,也会有别人占领被你置之不理的那些领地。我要是你,就会紧紧抓住现在已经拥有的,而不是对那些不曾拥有的念念不忘。”
“比如?”
“比如,峡谷守护者。”
“哈,”贝里席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轻篾,“我抓的很紧,不劳你费心。”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
“真的么?可是我从海鸥镇一路走来,不停有一个叫做公义同盟的组织在与你做对,而领头的,正是符石城久负盛名的领主‘青铜约恩’。他一直在质疑你作为峡谷守护者的正当性。”
“公义同盟,”培提尔鄙夷地摇摇头,不屑地说道,“不过是一群不识时务的庸才而已。作为莱莎丈夫,小公爵的继父,我有足够的权利获得这个称号和这个称号所代表的权力。”
克莱尔修士点点头:“当然,这一点我并不怀疑。我也发现,那些被指曾经与你为敌的领主们,例如韦伍德家族的安雅夫人,已经站在了你这一边。不过罗伊斯家族的野望,我相信绝不仅仅是把你拉下高台这么简单。莱莎夫人死了,小公爵的身体看上去也不太结实。而莱莎夫人和你并没有子嗣,一旦劳勃公爵有些什么意外,你就不得不把“峡谷守护者”的头衔交出来,把鹰巢城还给艾林家的下一个继承人。”
培提尔的脸色随着克莱尔修士的语句,已经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却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克莱尔大主教的分析,手指紧紧着扶手,指节发白。
大主教继续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下一个鹰巢城领主,应该是哈罗德·哈顿爵士,对么?那真是一个强壮英俊的孩子,还是一个骑土。他应该用不着一个远房亲戚为他掌权。当然,我也知道,你正在筹谋你的私生女儿阿莲和他的婚事。但是女儿嫁出去,总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就算她愿意帮你,又能帮多少呢?只有一座城堡和头衔,即便聪慧如你,也很难保持如今悠游的状态。”
培提尔沉默不语,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克莱尔兄弟,你真是让我感到惊喜。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泰温公爵,没有人让我有脊骨发凉的感觉。除了泰温老大人,就只有瓦里斯那只八爪蜘蛛可以算半个。现如今,你也可以算一个。怎么样,你不如来帮我如何?我们俩携手,也许我成为国王之手的时候,你也会作为总主教与我一起坐在御前会议上。”
克莱尔修士举起面前的清水,微微示意道:“感谢你的认可,培提尔大人。不过我想,总主教大人应该还会活很久,我应该等不到那一天。”
“的确,人终有一死——没有人能永生。即便是大主教,哦,抱歉,口误。总主教也一样。”
“是的,总主教也一样但是受光明青睐的总主教不一样。很可惜,我还没有得赐光明之种,否则我很愿意让你看看两者的不同。”克莱尔修士的脸上有一丝难以掩盖的遗撼。
“光明之种,那是什么?”培提尔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没什么,以后有机会你会知道的。”
克莱尔修士摆摆手:“好了,回到刚才的话题吧。培提尔大人,光明使者经营神眼湖西这片土地已经一年有馀,国王的任命书是赶不走他和他的追随者。”
克莱尔大主教有点厌倦了和他打机锋,而是直白地提议道:“如果你愿意与我们合作,赫伦堡,光明使者应该会留给你,他也会,教会也会继续承认你的三叉戟河守护的头衔。”
“只是管不了所谓的神眼湖联盟是么?”
“当然。”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培提尔大人,我知道你很有钱,非常有钱。我相信,作为财政大臣的你,在为劳勃陛下经营国库的这些年也经营了自己的钱包。但是金钱买不来忠诚。再愚蠢的人也知道,要先保住性命才有钱花。现如今你在谷地树敌众多,却身怀重宝,那些誓言效忠于艾林家族的封臣,真的能给你安全感么?他们真的会愿意为了你的钱与自己的邻居为敌么?”
培提尔缓缓点头:“继续吧,我在听。”
“你需要剑,很多剑,很多很多锋利而坚韧的剑。如果你愿意与金色黎明合作,我可以试着说服光明使者为你提供武装支持,巩固你在谷地的地位,而且我们还能帮你延续劳勃小公爵的性命,
让他至少能活到成年之前。在那之前,你能够完整的拥有至少五年的权柄。你看这样如何?”
克莱尔修士的每一个承诺都象是一块巨大的蛋糕,摆在培提尔面前。
虽然培提尔已经开始图谋用珊莎与哈罗德联姻,以保持自己在谷地的影响力,对劳勃的健康也已经不再在乎。
但是如果克莱尔大主教的承诺是真的,自己能够让小劳勃再活五年,那就不需要去想要怎么笼络哈罗德和其他小贵族,只要想办法在这段时间里铲除异己即可。
他挺直腰背,俯身向前,紧紧地盯住克莱尔大主教灰色的眼眸,眼神中既警剔又期待:“证明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