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桔莎眼梢眉角都浸着雀跃,一手一个,拽着岩耕和慕秋瑾的衣袖就往巷外走,墨色发梢在肩头跳跃,声音清脆如铃,“西城区可热闹了!城南张记的糖蒸酥酪乃是绝味,等见了我姑姑,定要拉你们去尝尝!”
三人依着路人指点前行,刚拐过街口,一股驳杂而浓烈的生活气息便扑面而来。陈年酒香、炙烤油脂的焦香、尘土与牲畜的腥臊,还有修士身上或清灵或浑浊的各类气息,在漠风里搅成一团,构成了风原城独有的底色。
左侧“醉风楼”的木窗大敞,猜拳行令的吆喝声撞在木柱上,又反弹回来,与杯盘碰撞声混作一片。短打扮的酒保肩搭油渍麻花的汗巾,脚下生风般在桌凳间穿梭,粗陶碗里的琥珀色酒液晃出泡沫,沾湿碗沿,旋即被他用袖口一抹了事。
隔壁的“静心茶楼”则显出几分清幽。竹帘半卷,靠窗的茶座上,一位宽袖儒袍的修士正手捧茶盏,指尖夹着卷泛黄的《论语》。
茶盖轻刮碗沿的脆响,混着氤氲茶香与漠边特有的沙蒿气息飘出窗外,与酒楼的喧闹形成奇妙的平衡。
他身旁坐着个挎刀的散修,刀鞘上还沾着暗褐色的妖兽血痂,却也学样端起茶杯,只是喝得急了些,烫得龇牙,惹得那儒修抬眼一瞥,眸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无奈。
“走这边。”桔莎忽然将两人往右侧轻轻一带,声音压低了些,指尖悄悄指向街对面,“那是贫民窟的边沿,夜里常有散修争斗,不太平。”
岩耕顺势望去,只见街尽头矮墙坍塌,露出里面东倒西歪的土坯房。几堵残墙用炭灰画着歪扭符文,似是简陋的警戒阵法。
三两个衣衫褴缕的孩童正围抢半块发霉的干粮,最小的被推倒在泥地里,哭声细弱。
与这边酒肉飘香的喧嚷相比,那里仿佛是阳光照不透的角落,连风都带着股陈腐的霉味。
他眉峰微不可察地一凝。白日穆那句“正邪只隔一线”,此刻不再是抽象的描述——繁华与破败仅一街之隔,恰如这城中修士,各自在光暗交织处谋生。
慕秋瑾也察觉异样,悄然向他靠近半步,袖中指尖有淡青灵气一闪而逝,那是戒备的姿态。
“瞧那儿。”她忽又指向街心,语气里带着几分轻快。只见一个身着彩衣的艺人正耍弄三把飞刀,红绸缠柄,刀光在日头下划出银亮弧线,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铜盆里已散落着些许灵石铜板。那艺人瞅准时机,高声喝到:“各位瞧好这手‘流星赶月’——!”
话音未落,三把飞刀已疾射而出,稳稳钉入头顶木板,排成规整三角,刀尾红绸犹自颤动。
喝彩声中,一个黑袍汉子随手掷了块灵石过去。袍角翻飞时,岩耕瞥见他踝骨处露出一截惨白的骨饰——是个骨修。那人目光阴鸷,扫过飞刀时带着掂量的神色,仿佛在估量其杀伤之力。
再往前便是马市。几匹高头大马打着响鼻,鬃毛油亮,编着彩绳。赤膊的贩马汉子浑身汗涔涔的,古铜色的腱子肉在日光下发亮,正拍着一匹白马的臀股与客人议价:“客官看清,这可是纯种漠北踏雪驹!跑起来四蹄生风,一昼夜八百里不止,赶商队、走远路、甚或……躲仇家,都是顶好的脚力!八十下品灵石,再实惠没有!”
旁边地摊上,山羊胡散修正翻弄一捆干药材,其间杂着几株带绒的紫灵草。见人经过便扯开嗓子:“黑风岭新采的紫灵草!露水还没干呢!炼丹入药俱是上品,十块下品灵石,不还价!”
他近旁的石墩上,坐着个年轻僧人,灰布僧袍洗得发白,手中缓缓转着佛珠,目光平静地看着往来行人。周身那股佛修特有的祥和气息,让几个气息驳杂的散修下意识绕开了些。
“那是卖妖兽肉的李屠户!”桔莎又指向前方一个支着大铁锅的摊子,眼睛发亮,“他家的烤妖狼肉最是香辣,就是太呛人。上回我偷买了两块,辣得直掉眼泪,还被姑姑说了一顿。”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挥着厚背砍刀,“嘭”地劈开半只血淋淋的狼腿。暗红血珠溅上油亮围裙,被他随手抹去。锅中热油滋滋作响,几块狼肉烤得金黄,油脂滴入火中,腾起带着焦香的烟雾。一个道袍修士站在摊前,指着肉块讨价还价,衣领处绣的太极图已被油烟熏得发暗。
慕秋瑾笑着捏了捏桔莎的脸颊:“回头让你姑姑给你做些解辣的酸梅汤,管够。”
正说笑间,一阵“叮当”打铁声自街角传来,混着风箱“呼哧”的声响,愈发清淅。只见一间铺子外悬着黑木招牌,红漆书就“老九锻器”四字,笔力遒劲,边角虽磨,硬朗之气不减。
铺内炉火正旺,映得四壁通红。一络腮胡汉子赤着上身,筋肉虬结,抡起人头大的铁锤,重重砸向烧得白亮的铁坯。火星“噼啪”四溅,落在青砖地上,倏忽即灭。
“老九叔手艺可好了!”桔莎拉着两人朝那边走了几步,语气钦佩,“我表哥的佩剑便是他打的,去年随商队走漠北,砍杀了一头二阶妖兽,剑刃半点不卷!”
岩耕听得“老九”二字,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目光与慕秋瑾悄然一触。二人心下了然——归真老祖临行前特意叮嘱,入风原城后,需至“老九”的铁匠铺,报他的名号领取新的身份文牒。
此城鱼龙混杂,若无合规身份,可谓寸步难行。他们一路留心,未料竟这般快便遇上了。
慕秋瑾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袖中指尖轻敲两下,正是“暂记,容后再议”的暗号。
岩耕收回目光,继续观察四下。穿长袍的儒修与挎刀散修擦肩,彼此略一颔首;佛修弟子被孩童围着,正从布袋中摸出糖块分发,笑容温和;街角阴影里,两个黑袍人低声交谈,其中一人指尖有诡异红光一闪即逝——那是血修气息,路过的修士皆加快步伐,不愿沾染。
不远处杂货铺前,一骨修正蹲在地上打磨骨器,身旁竹框堆着不少兽骨,有的还带着血丝。一青衣女修上前,指着筐中一根狐妖胫骨,低声询问,似要定制物件。
这风原城的“包容”,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道、儒、佛、骨、血,乃至无数散修,皆在此杂居,各凭本事谋生。无绝对规矩,却又在碰撞中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快些走,再晚姑姑该着急了。”桔莎见二人驻足,又轻拽衣袖,蹦跳着往前去。
三人随她穿过一条摆满小摊的窄巷。巷内百业杂陈:卖符咒的老道,摊开黄纸朱砂的驱妖符;卖灵宠的妇人,竹笼里关着毛茸茸的一阶灵兔;还有戴墨镜的瞎子算命先生,对着八卦盘,正摇头晃脑为一散修批命。
行约一炷香,桔莎忽地停步,指着前方一片民居,雀跃道:“到了!就是那座青砖黛瓦的院子!”
抬眼望去,但见一片土黄低矮房屋中,一座齐整宅院格外醒目。青灰砖墙严丝合缝,黛瓦排列如鳞,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泠泠作响。
门楣悬着烫金匾额,上书“温府”二字,笔力沉厚,显是名家手笔。两尊石狮镇守门侧,目蕴威仪,与方才街市的烟火喧嚣迥然不同,透出世家大族的沉稳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