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如密鼓,踏碎了北地荒原上最后一线天光。
当乌伦部聚居地的毡房轮廓如同巨兽脊背般浮现在暮色中时,高铭胯下的骏马发出一声疲惫的长嘶,口鼻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凛风撕散。
他勒住缰绳,身后一队亲兵无声止步,人与马都融在将沉未沉的黑暗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甲胄冰凉的摩擦声。
“在此等候。”高铭的声音因连日疾驰而沙哑破裂。
他解下佩刀扔给亲兵队长,只身走向最大那顶灯火通明的毡帐。
帐前守卫的乌伦勇士认出他的甲胄制式,右手抚胸,躬身让开道路。
帐内,牛油火把噼啪作响。乌
伦部首领巴图鲁正用匕首割食一块烤羊腿,见高铭掀帘而入,并无太多讶异,只是用那双被草原风霜磨砺得异常锐利的眼睛打量着他,缓缓放下匕首。
“高将军星夜驾临,我乌伦部蓬荜生辉。”巴图鲁的声音低沉浑厚,用的是汉语,却带着浓重的卷舌音,“不知将军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高铭没心思寒暄。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羊膻味和烟火气冲入肺腑,却压不下他心头翻涌的焦灼。
他开门见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巴图鲁首领,本将军今日前来,只问一事,近日,可曾有人持我吉林将军府的令符到此?所为何事?”
帐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火光照在巴图鲁黝黑粗犷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拿起一块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这才抬眼看向高铭。
“有。”他回答得干脆,却让高铭的心猛地一沉。
“刚过了年,令公子亲自持令符前来。”
果然是他!
高铭袖中的拳头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来做什么?”高铭追问,声音绷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
“高公子说,需调集一批精锐人手,随同他为国报效,执行机密要务。”巴图鲁回忆着,语气平稳。
“事成之后,参与者个个加官进爵,光耀门楣,成为人人称颂的英雄。令符无误,乌伦部又在将军治下,高公子亲自前来,合情合理,我就答应了他。”
高铭闭了闭眼,仿佛能看见儿子那张曾经意气风发、此刻却可能被嫉恨扭曲的脸。
为国报效?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给了他多少人?”他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寒潭。
“八十人。”巴图鲁道,“都是我亲自挑选的部落里最好的儿郎。骑术、箭术、搏杀,都是一等一。高公子当时很满意。”
八十名乌伦部精锐。
高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逆子,简直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用这些人去“为国报效”?
只怕是要用来行刺睿王世子,酿下诛九族的大祸。
所有的猜疑、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坐实。
愤怒、恐惧、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同毒藤般绞缠住他的心脏。
高家百年基业,满门荣辱,竟系于这样一个疯狂之举上。
高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巴图鲁:“首领,此事关系重大,远超你所想。现在,我需要你为我做两件事。”
巴图鲁神色也凝重起来,他意识到事情绝不简单:“将军请讲。”
“第一,今日之后,无论何人来问,包括宁古塔方面,甚至京中来人,你都必须一口咬定:乌伦部唯一一枚令符,完好无损,就在你手中。从未外借,从未丢失,部落也从未因此调派过任何人手。听明白了吗?”
巴图鲁眉头紧锁:“将军,这是为何?那八十个儿郎……”
“为了保住你乌伦部,也为了保住那些可能尚未犯下大错的年轻人。”高铭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若让人知道他们被私自调派参与……某些事,整个部落都可能被牵连。你只需记住,这是军事机密,按我说的做,一切后果,由我高铭承担。”
巴图鲁凝视高铭片刻,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深藏其下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点头,以草原勇士的誓言沉声道:“好。我巴图鲁以雪山之神起誓,今日之言,出您之口,入我之耳,绝不会有第三人从乌伦部得知真相。”
高铭稍稍松了口气,但最紧迫的问题仍未解决:“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那八十人,如何才能找到他们?”
巴图鲁沉默了一下,起身走到帐内一个沉重的木箱前,打开锁,取出一个以皮革小心包裹的物件。他走回来,层层揭开皮革,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枚骨哨。
由某种大型兽骨精心打磨而成,通体泛着温润的牙黄色,表面镌刻着繁复的古老纹路,尾端系着一枚尖锐的狼牙,以银线缠绕固定。
骨哨在火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仿佛有生命一般。
“这是归音哨。”巴图鲁将它托在掌心,神色庄重。
“我们乌伦部的儿郎,若结队远离部落,进入雪山、密林或陌生草原,为防失散,便会带上这个。队伍出发前,会由首领或指定的领队,吹响这枚母哨,其声纹与频率会记录在哨身血脉烙印之中。而队员们携带的子哨,与此共鸣。”
他将骨哨递给高铭:“世鹏少爷带走的那八十人,每人都有一枚子哨。只要他们还在一定范围内,且队伍未散,持有此母哨者,便可循着特殊的感应与隐约的哨音指引,找到他们的大致方向。距离越近,感应越强,母哨甚至会微微发热、指向声源。”
高铭接过骨哨。
它触手微凉,却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八十个家庭的期盼,以及可能沾染的血腥。
他紧紧握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握住了一块灼热的炭。
“这感应,能有多远?需要多久?”他问,声音干涩。
“在他们活动范围的二十里地附近。”巴图鲁说道。
“但这哨声一旦吹响寻找,不仅我们能找到他们,他们……尤其是领队者,也可能有所察觉。将军,您确定要惊动他们吗?”
惊动?
高铭心中苦涩。
那逆子做出这等事时,可曾想过会惊动父亲,会惊动整个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