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民几乎一夜没睡,都躲在家里,院门紧闭,窗户封死。
不时有炮弹呼啸声,越过城墙,洞穿屋舍,呼啦啦房倒屋塌,随之而来凄惨哭泣。
洛阳城南富北贫,城北多是小门小户,破落军户、百姓之家。
一家人抱团在一起,只觉得冷,外面炮火隆隆,喝杀声震天。
苏时霖,洛阳一私塾先生,家住城北同王街的仓米巷,说不上贫,但也说不上富。
靠祖上留下的小院,加盖了厢房,朝街开门,便是附近城民常说的仓米巷三知书屋。
此刻妻女依偎在他身边,三口蜷缩在堂屋床上,陈年的屋梁灰尘,在炮火中扑簌簌往下掉,床单上到处都是灰尘和芦苇杆子。
“他爹,听着像反贼打进来了!”苏时霖婆娘浑身隐隐颤栗,眼含惊泪,紧拽着他的胳膊。
家的院墙不高,院门不厚,又不像城南大户人家有家丁护院、族男青壮,苏时霖强行给自己壮胆,低喝道:“打进来好!打进来好!把这些欺负咱春桃的兵匪统统打死!”
苏时霖女儿,名叫春桃,平日里挺爽朗爱笑的姑娘,此时却吓破了胆,紧紧拽着爹的胳膊,瞳孔呆滞无神,散发遮着脸。
前几天,官兵缺粮大饥,四处以剿贼守城名义,在各户家里逼粮。
苏时霖不允,谁知道还会被围多少天,家里无粮,三口不得活活饿死?
守城官兵便以役抵粮的名义,要强行拉走苏春桃,到河南卫浣洗浆扫,苏时霖大恐,这些官兵平时虽有些跋扈,但绝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他一个书生,哪里挣得过,急忙去找尚有些交情的吕老,吕维褀听了恼怒,前往周旋并代为缴纳了二两银,春桃方被带回家。
这两日一句话都没有说。
三人裹着被子,靠着墙,依偎在床边,六只眼睛呆望正堂的孔子牌位,求圣人保命的香犹在燃烧,熬过一刻又一刻。
忽听墙外来了大队人马,有一人喝道:“萧大曲!你虽为部下,但我仍愿与你结义兄弟,在一起征战南北多时,为何诬陷我等!”
紧接着一阵杀声与火铳噼噼啪啪声响起,靠着街边的青砖墙中弹猛烈震动,三人吓得一激灵,妻女实在忍不住恐惧,放声大哭起来。
就这么担惊受怕两个时辰,外面动静渐渐少了,安静了下来。
天色渐亮,晨日未升。
“我出去看看。”苏时霖下床。
“他爹!可别出去!”妻子惊恐阻拦。
“藏的面就剩咱仨吃两顿,就在家等死?我倒要看看,这农会民报上说的,自吹自擂为了天下万民的反贼,会不会看着我们饿死。”
苏时霖拉开门闩,手持闩棍,打开一条门缝。
他只探出脑袋,左右望向仓米巷。
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眨了眨一夜未睡的眼睛,再次瞧看,不禁缓缓张大嘴巴,乏困的双眼犹有不信,紧绷的后脖缓缓松下,不自觉迈出大门,往小巷南北向继续看。
只见仓米巷南北向,北到同王街,南到大关庙门街,两边靠着墙壁,并排都躺着贼兵。
贼兵貌似自带着棉被,垫一半盖一半,戴的帽子翻下来,能遮着耳朵脖子,正蜷缩在狭窄的被子,困乏至极,打着呼噜。
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放眼望去,条条棉被裹着贼兵,在小巷里一字排开,如同一把木梳。
苏时霖被此刻景象大为震撼到,天气寒冷,这些兵竟然露宿街头,也不惊扰百姓,进院寻空房睡觉。
在自家院门口睡着的,脚下咫尺处,是一名瞧着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娃,虎头虎脑,此刻被开门声猛然惊醒,怀抱着火铳,惺忪着眼抬头上瞧。
苏时霖内心一颤,娘的,这是戳掉了马蜂窝。
慌忙谄笑道:“军爷,叨扰了,叨扰了。”边说边关门。
这小娃就是炮兵营的周昌贺,周昌贺见此人穿着是读书人,被吓到了,忙站起敬礼:“先生,打扰了,俺们借你院角睡会,绝不进院。”
苏时霖都快把门关上了,此刻听了手下停住,见周边有四五个贼兵都已醒来,向他敬礼,并不打算硬闯。
“你们是农会的兵?”
“是,我们已占领洛阳,官兵都已伏诛投降,先生你们放心进出吧。”一旁的社兵也道。
苏时霖惊愕,这些乡下的土娃子,举止谈吐倒挺有教养,许多看着面容还是个孩子,他此刻善心泛滥起来,迟疑道:“你们睡这里太受罪了,要不进来到我家书屋睡,空着的。”
“多谢先生好意,俺们有纪律,不得进入民宅。”周昌贺拒绝。
苏时霖闻听眉头一皱,聚神打量,这些都是二十左右的青年人,人人髡发,戴着长沿遮耳棉帽,衣着右衽短棉袄,扎着皮带,吊着水壶及一个小皮盒子,地上放着背包棉被,虽浑身都是土,但穿衣用物做工都是好东西。
他胸腔起伏,鼻子一酸,没控制住自己感动和震惊的情绪,眼眶有些湿润,暗自点了点头,语气缓和起来:“你们喝水不?我给你们烧些热水暖暖身子?”
“先生,俺们有纪律,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一会我们也开饭了。”周昌贺再次拒绝。
苏时霖闻听身形一震,看着竖在墙角的红旗,他喃喃道:“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真的,是真的。”
城北三义街,三义庙西,这一带皆是贫民窟。
有一户院,土坯墙被石弹洞穿,屋里一对贫苦夫妇,抱着婴儿,婴儿双腿被针扎的红肿。
“他爹,隔壁的老柱不知道饿死了没?”
“死了,还有前院的强生,被炮弹打中,半个身子都没,婆娘和他娃哭了半夜,这会也没动静,我去看看。”
马铁栓叹了口气,也幸亏自己在龙门镇为保民货运行做工,码头搬货,手里藏了一些粮米埋在地窖里,虽然被官兵逼着抢去一些,但自己哪能都埋在一处?
城南三府街。
“爹!爹!你来看!”伊洛报社主编、府学生员张继元回到后宅嚷道,也不顾爹发怒,扯着他的衣袖,迈过二门,绕过照壁,出了大宅门。
张继元爹此刻正暴怒,逆子竟敢如此无礼,但又有些疑惑,为何他竟不顾礼,也要向自己证实什么。
他迈出宅门,被眼前景象震惊得竟紧抓张继元的手。
三府街头,放眼望去,反贼士卒并排躺了一地,还有些哨兵背着火铳来回放哨,没人说话,对面有社兵看到自己,只默默敬礼,一切都静悄悄。
三府街西,只睡了一个时辰吕维褀,和儿子吕兆琳站在宅邸门口,负手左右张望。
“爹!你瞧!他们接管了城防!”吕兆琳指着远处南城墙,上面已有火炮,社兵举着千里镜张望驻守。
此刻有两个妇女骑马来到三府街上,挎着腰刀火铳,四处查看巡逻,瞧见吕维褀父子,以拳行礼,徐徐远去。
吕维褀抚须远望,叹道:“好个人民之师!”
城东县前街,有一肉铺,名曰胡大肉铺。
胡大肉铺是这条街第一家开张的,胡大卸下门板,挂上木牌。
他从后院深井里捞出一条肉,这也是藏的最后一条了,其他肉面都被不远处的衙役搬个精光。
南市街百花酒楼,掌柜卸下门板,来了一位老熟人。
正是曾在这里坐店的妓女,如今的保民报社记实白丹。
“哎哟,白姑娘大驾光临,这是咱农会有什么吩咐?”牛掌柜讨笑道。
白丹见牛掌柜和身后小二态度截然不同,心里暗爽,这是农会给自己带来的体面。
她笑道:“周会长说了,咱们洛阳各坊、酒楼今日要开门营业,恢复民生。”
牛掌柜心里骂道,营业个屁啊,封城期间,酒菜早已被官府征用,幸亏自己埋了一些,勉强没饿死。
他为难道:“店里空得跑老鼠,没啥卖啊。”
白丹道:“城外码头,一会就有粮米菜油运来,你们这会赶紧过去采买。”
河南府衙,保民营将领、女子突击队、政务干事、道法学员、保民报社、洛阳士绅代表吕维褀、商贾代表曹记商行曹乾、肉铺掌柜胡大、士子代表张继元、傅元哲、贾章华等人应周怀民邀请,齐聚一堂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