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静得可怕。我靠在榻上,慢慢将内力运行一个周天,感受着经脉里“烬霜”留下的刺痛。这具身体像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每一次运气都像是在裂缝上行走。
七文无声地走进来,将密报放在我手边。不用看也知道,又是关于皇甫少冰和雪玉的消息。那个男人带着他珍视的女儿,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地方出现。
我知道他是暗组首领,知道雪玉是他的掌上明珠。
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是七文把我捡回来,飞姐发现我这颗脑子还算好用,就将我打磨成了一件凶器。她给我饭吃,教我杀人,告诉我这条命属于皇甫家,属于幻影。
至于皇甫少冰是谁,雪玉被如何疼爱,都改变不了我的本质——一件趁手的工具,一把锋利的刀。
“少主,”七文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气,“他又带着那个女人……”七文不明白皇甫少冰是真的背叛了飞姐,在外面生了孩子吗?那孩子为何跟皇甫夜一个生辰?
“七文。”我打断他,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的行踪,与我们下一步行动有关吗?”
他愣住了,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不解。他大概期待我会愤怒,会不甘。
可我为什么要不甘?
一件工具需要有自己的情绪吗?一把刀会在意主人是否有更珍爱的藏品吗?
不会。工具只需要锋利,刀只需要饮血。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我问他,目光掠过窗外那瓶白梅。它们开得那么纯净,与我格格不入。
七文沉默片刻,低声道:“清除内鬼,稳定家族,抵御外敌。”
“那就去做。”我收回视线,眼神冷得像淬火的钢,“把雪玉存在的消息,用适当的方式传出去。重点是让那些躲在暗处、以为长房只有我一个目标的人知道,还有另一个‘可能’的存在。”
我要让这潭水更浑。内鬼想杀我,是因为我是明面上唯一的“长房子嗣”。如果让他们知道,可能还有另一个流着皇甫家长房血的人,被敌对势力掌控着,他们会怎么做?是会集中火力先除掉我,还是会分散精力去探查那个“雪玉”?
无论他们怎么选,都会露出破绽。
至于皇甫少冰,他或许不在乎我这把“刀”的死活,但绝不会允许有人打他女儿的主意。一旦雪玉被卷入皇甫家的漩涡,他还能安心待在幕后吗?
逼他现身。或者,逼那些内鬼先跳出来。
这才是我该做的事。用自己作饵,搅动风云,替主子扫清障碍。
“少主,这样您太危险了!”七文急道。
“危险?切…”我这一声不屑,牵动了内腑,喉头涌上熟悉的腥甜,又被我强行咽下,“我从被你捡回来的那天起,不就是用来面对危险的吗?”
这条命,生来就是用来消耗的。区别只在于,消耗得有没有价值。
“去做。”我的语气不容反驳。
七文看着皇甫夜,那双总是充满忠诚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绝望。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低头醒了礼,转身离去。
我知道他心疼我。但心疼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不能让我更强,不能让我活下去,只会成为噬心蛊的养料。
暖阁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体内的寒意似乎更重了。我蜷缩了一下,拉紧衣襟。
没人要的孤儿。
杀人的凶器。
守护家族的影子。
这就是我,皇甫夜。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原来的那些期待现在看来是多么可笑!
那些关于血脉、亲情、认可的幻象,在无数次生死边缘被我自己亲手碾碎了。在回到皇甫家,一点一点的全部掐灭了。
我只需要记住我的任务。
逼出内鬼,逼回皇甫少冰,或者……死在路上。
至于其他?
与我无关。
温情,我不需要,亲情,更不需要。这吃人的皇甫家,哪有这些东西。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养出爱伦大小姐那样单纯的养女?财狼窝里养了只羊?赏心悦目吗?
灯光将我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七文离开后,那股强撑的气势便散了,我靠在引枕上,细细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嗡鸣。方才咽下的腥甜似乎还堵在喉咙口,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破败。
没人知道,连七文也不知道,我早已计算过自己还能撑多久。“烬霜”是慢性的凌迟,噬心蛊是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次情绪的波动,每一次内力的催谷,都在加速这个过程。像一盏快熬干的油灯,灯芯将尽,火光摇曳。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用自己这盏残灯,去点燃更大的火。火势越旺,我燃尽得越快。但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法子。一件工具,最大的价值就是在彻底报废前,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快些结束,这样我就能去该去的地方了:“狐狸面具遮面,黑暗苟生于人恩。十岁双手尽杀孽,薪火燃烬归尘土。”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烧吧,火越旺越好!”
夜色渐深,窗外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肃杀。我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冰凉的龙凤玉佩。这不是什么寄托,只是提醒——提醒我属于哪里,该做什么。拇指的玉扳指也在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该做什么!
七文的动作很快。或者说,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人,嗅觉远比我想象的更灵敏。
不过两日,暖阁外的气氛便明显不同了。影龙卫的巡逻路线做了微调,看似无意,实则将几个容易被潜入的死角看得更紧。金晨来送药时,眉宇间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她什么也没说,但我能感觉到那小心翼翼的目光在我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们在紧张。因为那个突然被抛出来的“雪玉”。
真好。我垂眸看着碗里浓黑的药汁,一口气饮尽。极致的苦涩在舌尖炸开,反而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饵已经撒下,就等着鱼儿躁动,蛇虫出洞。
然而,最先等来的,却不是内鬼的进一步动作,也不是皇甫少冰的反应,而是体内“烬霜”毫无预兆的一次猛烈反扑。
那是在深夜,我正试图将一丝内力引导至受损最重的一条经脉,试图疏通那几乎凝滞的节点。起初只是比平日更刺骨些的寒意,我并未在意,只当是疗伤必经的过程。可渐渐地,那寒意如同决堤的冰河,骤然变得狂暴,瞬间冲垮了我勉力维持的引导,向着四肢百骸疯狂肆虐!
“呃——!”我猛地蜷缩起来,整个人如同被扔进了万年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皮肤表面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冷,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冷!比七星镇魂针带来的痛苦更纯粹,更绝望!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中迅速模糊,仿佛连思维都要被冻僵。噬心蛊似乎也被这外来的、更霸道的寒意刺激到,传来一阵尖锐的抗议,但那刺痛很快就被无边的冰冷淹没。
要……撑不住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股温和却坚定的暖流,突然自丹田处升起,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簇微小却顽强的火苗。是皇甫龙那七日金针留下的生机!
我猛地一个激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引导着那微弱的暖意,死死护住心脉和灵台。不能晕!晕过去,就可能真的醒不过来了!
不知与那彻骨的寒冷抗争了多久,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那狂暴的“烬霜”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个几乎被冻僵的、连指尖都无法动弹的躯壳。
我瘫在榻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只能微弱地喘息。冷汗早已浸透重衣,此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这一次的反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险。
七文清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我这副模样。他手中的茶水掉在地上,温水洒了一地,杯子碎裂。
“少主!”他扑到榻前,声音带着哭腔,手颤抖着却不敢碰皇甫夜。
我费力地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想扯出一个“无妨”的表情,却发现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药……”我几乎是用气音吐出这个字。
七文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取霍晓晓留下的应急丹药。那药能暂时压制寒毒,但副作用极大,会加重脏腑负担。以往我从不轻易动用。
服下药丸,一股燥热在体内化开,驱散了部分寒意,也让僵硬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但随之而来的,是心脏处噬心蛊因这药性而传来的、沉闷的警告。
“少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七文看着我恢复一丝血色的脸,声音沙哑,“属下求您,停手吧!哪怕……哪怕只是缓一缓!”
我缓缓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他们……动了么?”我问,声音依旧虚弱。
七文红着眼圈,沉默地点了点头。“金国分支那边,昨夜有人试图接触我们在南洋的人,打听……打听关于年轻女子身份验证的隐秘渠道。少夫人那边,幻影安插在暗组外围的几个钉子,在同一时间被拔除了。”
果然。鱼儿开始不安分了。飞姐的反应更是直接,她在用最激烈的方式警告皇甫少冰,或者说,在清除可能威胁到“长房血脉”纯净性的任何隐患。亦或是对皇甫少冰背叛的报复吗?
我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空气中散开。
“继续……盯着。”我闭上眼,感受着药力与寒毒、蛊毒在体内交织冲撞带来的新一轮痛苦,“尤其是……祖父那边的反应。”额头的青筋凸起。
皇甫龙知道了雪玉的存在,他会怎么做?是像飞姐一样雷霆手段,还是……另有打算?
我感觉自己就像走在一条越来越细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两边是虎视眈眈的猛兽。而我自己,手中的平衡杆已经遍布裂痕。
但戏台已经搭好,锣鼓已经敲响。
我这个主角,就算爬,也得把这出戏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