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药的暖意尚未完全驱散骨髓里的寒意,暖阁外便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晨试图劝阻的、压低了的声音:“老爷,少家主刚刚治疗完毕,需要静养……您冷静些!老爷。”
“让开!”
暖阁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皇甫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风尘和毫不掩饰的惊怒。他显然是接到消息后立刻赶来的,甚至可能动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否则不可能如此之快。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瞬间就落在了床上脸色青白、气息微弱的皇甫夜身上,随即又扫过床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散发着幽幽寒气的紫檀木针盒,以及地上那摊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带着冰碴的暗红血渍。
霍晓晓连忙起身行礼,脸色也有些发白:“师叔祖……”
皇甫龙根本没理会她,几步就跨到床前,俯身紧紧盯着皇甫夜,那双惯常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翻涌着骇人的波涛,是震怒,是后怕,更是一种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恐慌。
“你……你这孽障!你真是个兔崽子!”他伸出的手指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雷霆将至的压抑,“谁准你用那鬼东西的?!啊?!七星镇魂针?!那是能随便碰的吗?!古籍上记载的凶物!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觉得我老头子心脏太好?!”
他从未用如此严厉的、近乎失态的语气对我说过话。即便是上次我提出使用离魂散,他也只是沉默,他这是怎么了?!害怕我这个替身扛不住死了?害怕他儿子会被人追杀?害怕他的亲孙儿也是去挡灾的工具?
我虚弱地抬起眼皮,看着他震怒的面容,想要扯出一个安抚或者辩解的笑容,却发现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游丝:“祖父……我……没事……扛的住,您放……心。我会,会做好该,该做的事情。”
“没事?!”皇甫龙猛地拔高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低吼,“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这叫没事?!霍晓晓!”他猛地转向一旁噤若寒蝉的霍晓晓,“你身为医者,身为她的师尊,就由着她这般胡闹?!你知不知道万一有个闪失……”
“师叔祖!”霍晓晓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哽咽和决然,“是晓晓无能!是晓晓没能劝阻少家主!但少家主她……她体内的‘烬霜’纠缠太深,常规法子进展缓慢,少家主她……她也是迫不得已!晓晓愿以性命担保,方才行针,已是竭尽全力,推演再三,所幸……所幸暂时稳住了!”这时也没有在叫夜儿,少家主是皇甫家的继承人。
皇甫龙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跪在地上的霍晓晓,又看看床上气若游丝、却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某件事后的释然的皇甫夜,那滔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混合着巨大的心痛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他缓缓在皇甫夜床边坐下,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额头,却又在即将触及时僵住,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力感。
“夜儿……”他的声音沙哑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就……这么不信祖父吗?不信祖父能护住你?不信祖父会为你铺的路?不相信祖父对你的真心?不信你就是我的亲孙儿吗?”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信?
如何敢信?
从小到大,信任换来的往往是更深的禁锢和算计。飞姐的“培养”,皇甫少冰的敌视,自身这具被蛊毒和寒症折磨的身体……无一不在提醒我,温情与承诺,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皇甫少冰是暗组首领的事情,你们是真的不知道吗?一定是怕我不是心甘情愿的做替身傀儡!
皇甫龙看着皇甫夜紧闭双眼、拒绝交流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他何尝不知道这孩子的心结有多深?可有些真相,现在还不能说破,那可能会引来更疯狂的报复,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暖阁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有时他真想去拿着家族至宝,当着皇甫夜的面证明自己跟她的血脉关系!
最终,他站起身,对霍晓晓沉声道:“起来吧。看好她,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库房取,没有就去外面找,不惜一切代价!”
“是,师叔祖!”霍晓晓连忙应道。
皇甫龙又看向肃立一旁、脸色苍白的七文,眼神锐利:“守好这里。再出任何差池,唯你是问!”
“属下万死不负所托!”七文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皇甫龙最后深深地看了皇甫夜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他终究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步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暖阁。
他走后,暖阁内压抑的气氛才稍稍缓解。
霍晓晓和七文都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忧色更重。他们都知道,老家主这次是真的动了肝火,也是真的被吓到了。
我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纹路。
祖父的震怒与心痛,我看在眼里。
但那又能改变什么呢?
改变不了我是利器的事实,改变不了体内盘踞的毒与蛊,更改变不了……那个被皇甫少冰如珠如宝呵护着的、真正的“雪玉小姐”的存在,改变不了我是替身的事实。
七星镇魂针的痛苦,我能承受。
来自他们看似关切却无法信任的沉重,反而更让人窒息。
我轻轻动了一下依旧冰冷麻木的手指。
路,是自己选的。
再难,再痛,也只能走下去。
至少,经过刚才那一番冰与火的淬炼,我能感觉到,那一直沉重压抑着力量的枷锁,似乎……真的松动了一丝丝。
霍晓晓现在有些后悔:“夜儿,你,师尊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