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在指尖展开,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上面是打印工整的报表和一份措辞严谨的自查报告。报表数据详实,显示北欧分支的航运和精密仪器业务在上一季度保持了稳定增长,甚至略超预期。而那份自查报告,则将上次袭击事件归咎于“外围安保人员疏于职守,被不明势力渗透利用”,涉事人员已“严肃处理”,并表示已“加强内部管控,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官样文章,推诿责任,滴水不漏。
我放下信纸,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敲击。体内,“烬霜”带来的那丝异动早已平息,只剩下惯常的、沉甸甸的冰冷感。
这份报告,与其说是交代,不如说是一份宣告——宣告北欧分支依旧在飞姐和一些人的牢牢掌控之下,并且运作良好。皇甫龙将此交给我,用意深远。他是在告诉我,清洗并非万能,某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依然稳固;也是在提醒我,真正的对手,从未离开牌桌。
“七文。”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七文立刻从阴影中走出,躬身待命。
“回信。”我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语气平淡无波,“报表已阅。自查报告结论,存疑。令其提交过去三年所有外围安保人员的详细背景审查记录、轮岗日志及异常事件报告,限期十日。”
既然要重新介入,就不能被这种敷衍的说辞打发。我要看到最原始的数据和记录,哪怕它们可能早已被精心修饰过。这个要求本身,就是一种姿态,一种不容置疑的质疑。
七文眼中精光一闪,沉声应道:“是!”
他没有立刻离开,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少主,这样直接……是否会打草惊蛇?”
“蛇,早就惊了。”我淡淡道,“不过是让他们知道,装睡的人,也该醒了。”
七文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暖阁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依旧按时服药,在七文的指导下练习导引术,在小庭院里缓慢散步。但某种无形的变化已经发生。金晨前来汇报事务的频率更高了,内容也不再仅限于我的康复情况,开始涉及一些家族产业的日常运转和决策,虽然依旧是些不太核心的部分,但态度愈发恭谨。
飞姐那边依旧没有动静,但云深出现在老宅的次数似乎减少了。这种反常的“安静”,反而像一块逐渐收紧的巨石,压在心头。
十日期限将至。
这天下午,我正试图在不扶墙的情况下,独自完成一套完整的、最简单的导引术动作。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动作的连贯性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就在收势的瞬间,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脚步虚浮了一下。一直密切关注着我的七文瞬间上前,稳稳扶住了我的手臂。
“少主!”他的声音带着紧张。
我借着他的力道站稳,闭眼缓了缓那阵不适,随即推开他的手,示意自己可以。
“无妨。”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心脏因为方才的发力而略显急促的跳动,以及“烬霜”在那跳动下传来的、冰冷漠然的共鸣。
就在这时,金晨的身影出现在庭院门口,她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肃穆,手中捧着一个加密的电子文件板。
“少家主,”她快步走近,行礼后双手呈上文件板,“北欧分支的回复……到了。另外,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来了。
我接过文件板,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快速浏览着传输过来的海量数据。背景审查记录冗长而琐碎,轮岗日志看似毫无破绽,异常事件报告则几乎一片空白,干净得过分。
但在这片“干净”之下,我敏锐地捕捉到几个极其细微的、时间上的巧合,以及几个关键岗位人员看似正常轮换中,那不易察觉的、过于规律的调动模式。
果然……问题远比那份自查报告所描述的,要深得多。
我将文件板递还给金晨,面色平静:“知道了。”
没有立刻对数据发表任何看法,现在还不是时候。
随着金晨来到皇甫龙的书房。书房内,檀香依旧,但气氛却与上一次来时截然不同。皇甫龙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目光如电,落在我身上。飞姐竟然也在,她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看来,恢复得不错。”皇甫龙率先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我虽然依旧单薄但已挺直的背脊上。
“劳祖父挂心。”我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疏离。
“北欧分支送来的东西,你看过了?”他切入正题。
“是。”
“有何看法?”
我抬起眼,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缓缓道:“报表数据漂亮。自查报告,是废纸。”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寂静。飞姐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
皇甫龙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扯出了一个极淡的、冰冷的笑纹。
“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我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开口道:“数据真伪,需交叉验证。人员调动,需重新审计。关键岗位……宜动不宜静。”
没有直接指控谁,但每一个词都指向了更深层的问题和对现有格局进行调整的必要。
皇甫龙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良久,才缓缓道:“准。”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飞姐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压抑的怒意:“父亲!北欧分支一向稳妥,仅凭一些未经证实的猜测就大动干戈,是否太过草率?这会寒了下面人的心!”
“稳妥?”皇甫龙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稳妥到让少家主在自家地界上遇袭?稳妥到交上来一份糊弄鬼的报告?飞飞,你是觉得我老了,看不明白,还是你觉得……皇甫家已经是你说了算了?”
最后那句话,语气不重,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冰锥刺入骨髓。
飞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小兔崽子!”
我没有看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吞了下口水。飞姐生气了!“呃,呃。咳咳。”我抬手费力的抓着胸口的衣服。
飞姐转身出了书房。
皇甫龙站起身快步到皇甫夜身旁,拿着银针帮皇甫夜缓解:“夜儿,不要动心动情的,怎么不听话!还是你母亲她?!”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濒死的少家主:“孙,孙儿明白。孙儿会控制住自己的。跟,跟主子没有关系。”
我重新拿起了权柄的刀锋,尽管这刀锋依旧脆弱,并且可能反伤自身。
棋局,进入了新的阶段。
而我,正式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