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穿越之初那混沌模糊的经历,祝馀不由得心头一凛,冷汗涔涔。
他甚至记起了那只将他从虚无中一把抓住,然后扔到此方世界的无形巨手。
那难道…就是师尊口中的“造物主”?
是他,特意将自己这个“异数”送来,收拾这堆烂摊子的?
“徒儿?”
昭华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与剧烈起伏的心绪波动,回眸看向他,见他脸色微微发白,轻声询问:
“怎么了?可是在担心什么?”
嘴角还挂着那抹浅笑,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
祝馀心头猛地一跳,只觉师尊这一笑,竟似将他心底翻涌的所有猜测都看得通透
但祝馀没有立刻吐露自己那惊世骇俗的猜测。
他定了定神,翻手取出了那枚封印着斗篷长老神魂的青色光球。
“师尊,关于那黑雾的来历,或许此妖能提供线索。” 祝馀将光球托于掌心,“也或许,能印证弟子的一些…猜想。”
说着,他心念一动,解开了光球的部分封印。
一道虚弱却依旧凶戾的漆黑魂影挣扎着飘出来,正是那冥凰斗篷长老的灵魂。
那冥凰长老甫一现身,便厉啸挣扎,骨气极硬,第一反应竟是欲冲破封印,甚至自毁神识,以求不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给仇敌!
然而,他的一切挣扎,在早有准备的祝馀面前都是徒劳。
磅礴水元之力如四海倾复,瞬间震散他魂体内所有残馀灵气。
满腔愤恨如被冷水浇熄,连嘶吼都封在喉中,不上不下,憋屈至极。
反抗无门,自毁不能。
冥幽仅能以那双燃烧着幽火的魂眼,死死怒视着祝馀,恨意滔天。
祝馀却看都不看他,只是对昭华躬敬道:
“师尊,此獠神魂中必然藏有许多隐秘,包括那黑雾的来源。”
“只是他修为已至圣境,神魂稳固异常,抗拒之力极强。徒儿若强行搜魂,恐会损毁关键记忆。还请师尊出手相助。”
昭华的目光淡淡扫过那被禁锢的凤魂,却轻轻摇头:
“搜魂之术,窥人私密,且妖族记忆驳杂混乱,为师不喜。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此言一出,长老灵魂先是一怔,随即几乎要怒极反笑!
这女子好大的口气!让自己“说”?
他冥幽纵横千载,即便如今沦为阶下囚,魂飞魄散在即,也绝无可能向仇敌吐露半分族中隐秘!
搜魂或许还能挣扎一二,想让他主动开口?痴心妄想!
但没等他冷笑完,只是看了昭华一眼,就被面前的女子给震慑住了。
仅仅一眼!
他的灵魂便剧烈颤斗起来。
恐惧!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纯粹恐惧,瞬间淹没了他所有意识。
残存的灵气本能地蜷缩,别说反抗,连一丝动弹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这感觉,竟比他身陷祝馀的沧海月明幻境时,还要绝望,还要无力!
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冥幽惊骇欲绝,本能地想要凝聚最后的心神抵御这股恐怖的威压。
却见昭华那双澄澈的蓝眸,陡然间金光大盛!
耀眼的金光如旭日初升,原本圆润的瞳孔,竟化作了竖瞳,凌厉威严!
一对晶莹剔透,宛如最上等玉髓雕琢而成的龙角虚影,在她光洁的额前浮现。
眼角周围,爬上细密华美的银色龙鳞纹路。
无法言说的威势碾压而来!
冥幽颤斗不已。
龙!
真龙!
他虽没见过龙族,可这些明显的特征一现,以凤族对龙族的执着,怎可能认不出眼前存在的真身!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怨毒、愤怒、不甘,尽数被这股威压碾碎。
视线里,只剩下昭华那双金色的竖瞳,宛如两轮高悬天际的烈日,照耀得他睁不开眼。
紧接着,似乎有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直接在他的灵魂中响起,说了些什么。
然后,冥幽便惊恐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开始陈述。
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隐秘,竹筒倒豆子般,毫无保留地诉说出来。
祝馀静立一旁,听见这先前抵死不从的冥凰长老,在师尊龙威之下,吐露过往:
“千年前…我族少主欲重振冥凰一族广纳贤才,其间有一浑身笼罩黑雾之妖前来投靠,自称“幽蚀魔”。”
“此魔…不以正面厮杀见长,气息亦古怪。族中多数长老反对接纳,然少主…不知看中其何种特殊能为,力排众议,将其收归麾下。甚而举荐其进入妖族中枢‘钦天监’修习秘术…”
“其学成归来后,凭借一手神鬼莫测的占卜推演之术,屡屡料敌机先,为我族规避灾劫,谋取利益。”
“冥凰得以在那段时期飞速发展,少主对其愈发倚重,破格擢升其为长老…”
“后来…此魔曾推演到妖庭内部将生大乱,试图斡旋阻止,未果…
“…妖庭崩解之战爆发后,他又一次推演,算出少主将有死劫,苦劝少主莫要参战,亦未果…”
“接连受挫后,此魔意志似颇受打击,心灰意冷,于某日独自离去,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直到,大约十年前。他…突然回归冥炎谷…带来了一种可沟通‘天外’、引渡‘异力’的诡异法门…言说可借此复活我先祖英灵,重振冥凰…”
“我等走投无路,试了一次,竟真的见先祖的骸骨重现生机!于是便孤注一掷,集中全族资源,助他开启大阵,复活先祖…”
“谁料…进行到最关键时,那‘幽影魔’…竟突然发难,盗走少主遗骸,叛族而去!只留下这烂摊子与我等!”
听冥幽残魂在昭华的真龙威压下,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祝馀与昭华对视一眼,心中皆有明悟。
昭华收回施加在冥幽残魂上的龙威,让其意识重新陷入禁锢,沉吟道:
“那自称‘幽蚀魔’的妖物,其真身,无疑便是当年漏网的域外邪物。”
“看样子,他侥幸躲过了上古时期龙族的清扫,一直潜藏蛰伏,直至妖庭时代,方才活跃起来。”
“那他如此处心积虑,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祝馀追问,“是与天外那些被龙族阻挡的同类里应外合,入侵此界?”
“可若真有此打算,他更应留在冥凰,助其先祖复苏,培植一股强大的内应势力才对。为何偏偏在关键时刻,带着一具尸体独自跑路?”
他越想越觉得矛盾:
“难道…他真是感念当年少主的知遇之恩,推算出冥凰必亡,所以只想带走少主的遗体以求保全?可若真有这份‘忠诚’,为何对冥凰大部见死不救?他的‘效忠’对象,仅限于少主一人?”
昭华轻轻摇头,轻声道:“忠诚、恩遇、情义…此世生灵因魂魄俱全、七情交织,方有这些复杂心绪,会因爱而护,因恩而报,因惧而逃,因痛而怒。”
“但域外邪物,没有这些情感。”
“它们只会模仿、伪装,象一面镜子,照得出外表,却映不出温度。甚至,因其混沌无序的本性,连模仿出的‘情感’都可能被扭曲、异化,变成无法理解的怪异模样。”
“因此,无论这幽蚀魔盗取尸骸、弃族而逃的真实目的为何,都绝非你我所能以常理揣度的‘忠诚’或‘图谋’。”
“非是偏见,而是本质迥异。”
“他带走冥凰少主尸体却弃冥凰于不顾,或许仅仅是因为那具尸体对他有用,而其馀部分无用。或者,只是其混乱本性下,一次偶然的,遵循某种我们无法理解逻辑的选择。”
此事牵扯甚大,昭华神色肃然:
“无论如何,既有域外邪物暗中介入的迹象,此事便非同小可。为师会将此事告知天外守墙的同族,令他们多加警剔。”
见师尊如此重视,祝馀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在似乎无所不知的师尊面前,隐瞒或许并无意义。
昭华静静听完他关于穿越之初追逐黑雾的模糊记忆,并未露出惊诧,只是反问道:
“你能否确信,当年所遇的黑雾,与龙族世代阻挡的域外邪物,以及冥凰先祖身上的黑雾,乃是同一种东西?”
祝馀一怔,仔细回想,却只能摇头:
“记忆太过模糊,气息难以比对…不能确信。”
“既不能确信,”昭华露出一抹宽慰的浅笑,“便不必过早忧惧,自缚手脚。做好你当下该做之事便是。”
“况且…”
她话锋一转,笑道:
“若你猜测为真,那徒儿你,岂非恰是这些域外邪物的天生克星?”
“连为师都未曾深入那等虚无之境与它们搏杀,你却曾将其驱散。日后若真需彻底解决此患,说不得,为师与诸位同族,还需仰仗于你呢。”
“师尊…”
祝馀喉头滚了滚,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坚定的承诺。
他不再矫情,郑重抱拳:
“弟子明白了。无论它们是否因我而来,此界安宁,弟子定当竭力守护。”
“好。”昭华颔首,“但既有邪物暗中介入,北境局势恐怕比预想更为复杂凶险。此战,注定艰难。徒儿…自当勉力为之。”
“弟子谨记!”
祝馀目光坚毅,望向虚空,仿佛能看见那道建于天外的长墙。
“待此间事了,弟子便去天外,助师尊一臂之力!”
“无论那些邪物是不是因我而来,弟子都会帮师尊将它们尽数灭杀,让师尊和诸位同胞得以重返凡世,亲眼看着这世界,回归它原本的模样。”
昭华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缓缓点头:
“为师,信你。”
……
五年后,十万大山。
群山之间,肃杀之气冲霄。
曾经静谧的山谷,如今已被改造成一望无际的巨型工坊。
千械工坊,日夜轰鸣。
锻造之声响彻云霄,永不熄灭的炉火照亮半边天际映。
工坊旁,山已被凿空。
多具体型堪比山岳的青铜巨像,已屹立在特制的基座上。
它们装甲厚重,搭载着威力惊人的聚灵炮阵,其破坏力直逼六境强者。
更有三具以祝馀与玄影搜集来的妖圣遗骸为基础,结合顶尖机关术与蛊术炼制而成的特殊战争傀儡。
它们虽因材料限制,无法长时间维持圣境级别的全力输出。
但在关键时刻爆发出的恐怖战力,足以短暂匹敌真正的圣境,成为战场上的决定性力量。
算上祝馀本人,以及虽性情难测但实力毋庸置疑的玄影,和雪儿她们三,再加之这三具“伪圣”傀儡,北伐大军在顶尖战力层面,已拥有了九位足以震慑一方的“圣境”单位。
实力已远超任何一个单一神庭或凤族分支。
而中下层的力量同样雄厚。
无数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操控着各种型号的机关兽与战斗傀儡,组成了钢铁洪流。
最新式的聚灵炮等远程投射武器被大规模列装,甚至下放到了以十人为单位的基层作战小组。
整整五年,秣马厉兵,厉兵秣马。
这一日,血日初升,将十万大山的轮廓染成猩红。
最高的山峰之巅,祝馀独立崖边。
他身后,雪儿手按剑柄,绛离手持巫杖,阿炽与炽虎并肩站在稍前位置。
更远处,玄影慵懒地斜靠在一块山石上,红眸半眯,似在补觉。
山下,无尽的军阵肃然无声。
祝馀扫过下方那绵延至天际,肃杀如林的浩大军阵。
他收回视线,转过身,看向了静立身后的师尊。
今日的昭华,装扮得格外不同。
玉冠,流苏,花钿。
为她本就不凡的容颜,平添了几分不可亵读的圣洁与庄严。
此刻的她,不似平日闲坐指导的师长,更象一位降临凡尘为众生祈福的神女。
祝馀轻声调侃道:
“师尊今日怎么穿得这般好看?弟子都快不敢认了。”
昭华莞尔,眸中倒映着徒儿挺拔的身影:
“今日是徒儿誓师北伐的大日子,为师自然要穿得正式些,为我爱徒践行。”
“可师尊您这道分魂就在弟子识海里,”祝馀笑意更深,“便是要践行,不也是跟着弟子一起去么?”
昭华竖起一根纤白如玉的手指,在他眼前轻轻摇了摇:
“心意归心意,仪式归仪式。这仪式感,可是半分都不能少的。”
说完,师徒俩相视一笑。
而后,祝馀转身,面向静候的雪儿她们。
没有冗长的誓师,没有浮夸的宣言,只轻轻吐出两个字: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