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馀负手站在机关飞鸟背上,黑发与衣袍在呼啸的烈风中猎猎作响。
他面容沉静,目光如炬,俯瞰着脚下飞速掠过的山河云海,一派宗师气度。
心里却已经乐开了花。
这可比坐飞机爽多了!
恨不得张开双臂喊上两嗓子,让这天地都听听他的痛快!
不过…
眼角的馀光偷偷溜向身旁正全神贯注操控着机关的女子。
阿炽。
时光荏苒,十来年岁月匆匆而过。
当年那个总在工坊里弄得灰头土脸的娇俏少女,已然出落成一位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大姑娘了。
而且是…各种意义上,都成长得极为突出的大姑娘。
甚至到了不得不以厚实的裹胸和坚韧皮甲紧紧束缚,否则连俯身锻造,调试机关都会感到不便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那不经意间抬头时,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鼻梁挺翘的轮廓,依旧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惊艳,太惊艳了。
以前就觉得这丫头天生丽质,如今长开了,甚至隐隐能和自家师尊比一比。
虽说是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可每一次见面,依旧会被她这份日益夺目的美丽所惊艳,几乎寻不出半分遐疵。
性格倒是没怎么变。
大部分时候,她还是那个安安静静、一门心思扑在机关术上的家伙。
要么在工坊里对着一堆零件发呆,要么拿着图纸写写画画,能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只在他面前时,才会偶尔流露出几分属于年轻女子的娇憨。
还有她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崇敬了。
那眼神太干净,让祝馀这骨子里就带着点放荡不羁的性子,在她面前硬是收敛了大半。
总不能让这视他为英雄,满心憧憬他的小丫头,看到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吧?
好歹得留点高大上的好印象。
还有小绛离那丫头也是,虽然嘴上不说,但行动上对他更是黏得紧。
那双漂亮的绛紫色眼眸,只要一看到他,便象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再也移不开了。
明明昭华陪她的时间更多,教她修行,照顾她起居,可她偏偏更黏他。
想来,大抵是幼时那一次相救,还有后来分了她精血的缘故吧。
这两个丫头,对祝馀都带着厚厚的滤镜,把他当成了无所不能的英雄。
那些不够稳重,跳脱随性的一面,还是全数留给师尊承受好了。
反正她什么都见过,也早就习惯了。
“先生,”
女子长大后依旧带着几分沙哑质感的嗓音穿透风声,传入他耳中。
“机关飞鸟的机动性能已通过检验,是否要趁此机会,试一试新研制的‘聚灵炮’?”
祝馀笑着点头:“好啊,让我瞧瞧咱们阿炽的新本事。”
阿炽闻言,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握住操纵杆猛地向前一推,身上浮现浓郁的金色灵气。
灵气顺着操纵杆涌入机关鸟的内核,使其速度骤然提升,象一支离弦之箭,冲破了层层厚重的云障。
祝馀给她也分了足够的精血。
他想着,这丫头是个千年难遇的机关天才。
若是能修行,以灵气补充精力和脑力,再驾驭那些蕴含灵气的稀有材料,定然能造出更厉害的机关。
而她,从来没姑负过任何期待。
当年那具远古巨蝶遗骸的改造堪称完美,成为了后来所有大型机关战兽的“初号机”。
而在得到精血之后,这丫头更是着了魔一般,恨不能将自己焊在工坊里,以呕心沥血的成果来回报他的赠予。
十几年来,她带领着日益壮大的机关师们,以那具巨蝶为蓝本,不断改进、优化,最终打造出了一支初具规模的机关兽军团。
此刻他们脚下驾驭的这架飞鸟,便是最新型号的代表作。
拿他们在南方找到的强大古兽遗骸,和祝馀去北方淘到的妖鸟骨骇所造。
且搭载了最新锐的聚灵炮,威力足以和四境修行者过过招。
虽然只是匹敌四境,算不上顶尖,但对于机关术来说,总归是个好开始。
机关飞鸟冲破最后一层云层,眼前的景象一变。
天空被一层浓郁的血色笼罩,象是泼洒了无数的鲜血,粘稠得化不开。
一轮暗日高悬在天际,光芒被血色冲淡。
阿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天空了,可每次看到这血色苍穹,眼底还是会闪过震撼与悲哀之色。
世间,已然混乱至此。
不过,她很快便收敛了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先生说过,他们能赢。
她相信先生。
阿炽稳住心神,控制着机关飞鸟在紊乱的高空气流中稳稳当当地盘旋。
随后,她锁定远处一座荒无人烟的巍峨高山,玉指在控制符文上轻轻一点。
机关飞鸟的腹甲缓缓打开,露出炮口,一道道红色灵光从机身各处的灵脉中汇聚而来,朝着炮口涌来。
越来越亮,越来越浓郁,最后凝聚成一团刺眼的红光。
嗡——
一道细长的红色光柱从炮口射出,划破天空,为这漫天猩红更添了一抹凄厉的血色。
地面上,那些正在劳作的人们,齐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纷纷抬头望去。
见那道红光没入远方连绵的群山之中。
数息寂静后。
轰!!!
山崩地裂,烟尘弥漫。
巨大的冲击力让大地剧烈震颤起来,宛如地龙翻身。
“师祖,您看!那就是阿炽师姐研制成功的聚灵炮吗?好…好厉害!”
开满奇花异草的山涯小院里,一名银发少女正趴在院墙边。
她的双手托着下巴,一双绛紫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那道耀眼的红光,脸上满是惊叹之色。
她的身量看着还象个小姑娘,可那张脸蛋却已是成年女子的模样。
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银发如瀑般垂落肩头,宛如花中仙子。
昭华站在她身后,比她高出不少,一身素白的衣裙在风中轻轻飘动。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银发:
“我们阿离不也很厉害?十万大山的鲜花,可都是因你而生。”
少女,正是长大后的绛离,乖巧又谦虚地回应。
她说的倒是实话。
自从昭华接手她的教导后,便悉心传授她引动天地生机之力与万物之灵的法门。
起初,她只能操控花草。
如今,十万大山之中,几乎已没有她无法无法驾驭的自然生灵。
蚀心紫魇的淬炼,祝馀当年分她的精血,再辅以昭华的悉心教导,她的实力一路飙升,现在已是六境修为。
若是全力释放蚀心紫魇的力量,圣境之下堪称无敌。
绛离打心底里感激昭华。
师祖待她极好,温柔耐心,教她修行,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但是,她还是更渴望能待在祝馀身边多一些。
因为…
“继续修行吧,”昭华柔声吩咐,眼里满是纯粹的慈爱。
与她看向祝馀时,那种混合着宠溺、纵容、无奈以及某些更深沉情绪的复杂眼神截然不同。
“一会儿功课做完,师祖再给我们阿离量量尺寸,做几身新衣裳穿~”
“唔…是…多谢师祖。”
绛离努力挤出一个能让满园鲜花都黯然失色的甜美笑容,乖巧应下。
但心底却实在没有多么雀跃。
就象先生说的那样,师祖把她当成换装娃娃了…
虽说她要是对师祖直言,自己不想每天都换各种衣服穿——以及站在她身前真的压力好大,以师祖的性格也一定会尊重她的意见。
但是吧…
一看到师祖那慈爱的眼睛,这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怕让她伤心。
只能希望先生多来几次,带自己出去玩…
可先生这些天都和阿炽师姐在一起,忙着造机关,自己也就只能忍一忍了。
但小绛离并不知道,这些天被折磨最多的并不是她…
正如阿炽也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她,比她自己更高兴,笑容都没消失过。
血色天穹之下。
阿炽凝视着远方那座在聚灵炮轰鸣中崩塌解体扬的山峰。
这是她亲手设计、锻造的武器所造成的毁灭景象,威力甚至超出了她自己的预想。
但她脸上并无半分欢呼雀跃之色,反而轻轻咬住了嘴唇,怔怔出神。
祝馀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是在想,若是当年玄木城能有这般利器在手,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了?”
阿炽点了点头。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祝馀安慰道:
“阿炽,你要明白,玄木城当时没有这东西,并非是不幸,反而是幸运。”
“若你们那时便掌握了这样的力量,那等来的就不是那啥啥山猫戏老鼠的游戏了。他们必会全力镇杀,一个人也别想逃出来。”
阿炽垂下眼睑,沉默了片刻,再抬起时,唇边已漾开释然又带着点自嘲的浅笑:
“先生说的是…是阿炽一时感怀,想岔了…”
心智早已与她那成熟身体一同成长起来的女子,并未过多沉溺于无用的感伤。
那张惊艳绝伦的俏脸上,很快重新焕发出神采,后知后觉地,为自家造物所展现出的惊人威力感到喜悦。
“先生,”
她转过身,面向祝馀。
“阿炽…做到了。”
声音依旧很轻,没有激动的呼喊。
但那紧抿的红唇,以及背在身后,紧紧扭结在一起的双手,还是暴露了那点渴望夸奖的小心思。
在旁人眼中,她是冷静、理性、近乎不近人情的机关大师阿炽。
唯有在最亲近、最信赖的人面前,她才会流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那份对认可的热切渴望。
祝馀将她这副强自镇定却又难掩期盼的小模样尽收眼底,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伸手便揽过她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螓首,毫不客气地用力揉了揉:
阿炽没有躲闪,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任由他将自己的头发揉乱。
感受着那宽厚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道,低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两声满足又带着点羞涩的低低轻笑。
元繁炽也感受着这一切。
那揉捏的力道,那亲近的氛围,那成功的喜悦…
她抱胸微笑。
这段经历…是真真让她感同身受了。
三百年前,她也是这样,和祝馀一起,在檀州城的工坊里,为了义军没日没夜地打造着各种机关造物。
那是她记忆里,最为纯粹、也最为炽热的青春年华啊~
即便以她如今的心性,回想起那段岁月,都忍不住要会心一笑。
她这边过的,倒算是理想中的日子了。不知绛离姐那边…一切可还顺心?
祝馀揉够了,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看着阿炽那一头已然变得毛茸茸、乱糟糟的青丝,笑道:
“好了,等工坊那边加班加点,再赶制出一批聚灵炮,完成列装,咱们就正式北上,去找北边那些家伙试试手!”
“北方修行者势力盘根错节,但真正的硬骨头,都缩在中心那几块地盘。越是往南,势力越弱,正好是些不错的‘磨刀石’。”
“单凭我一人之力,扫平他们亦非难事。但这场仗,终究不是一个人的战争。”
“这些‘软柿子’,正好留给咱们凡人的大军。”
阿炽重重点头。
她早就渴望这一天了。
他们,连目标都选好了。
……
十万大山以北,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原始山林。
又是一年凛冬,大雪封山,万物寂聊。
几个裹得象球一般臃肿,身形却明显矮小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深厚积雪中艰难跋涉,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足迹。
又很快被大雪复盖。
领头的是个将整个人都埋在一张陈旧熊皮里的娇小身影,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警剔地观察着四周。
“雪儿,咱们还有多久能到你说的那个没人的废弃聚落呀?”
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疲惫和期待的稚嫩询问声。
“快了。” 领头的女孩头也不回,简短地答道。
此刻正借由这具幼小身躯的视角,观察着这片茫茫雪林的苏烬雪,却是满心愕然。
不是…这是哪一截的记忆?!
回溯过往,难道不该是从…从和郎君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吗?
这冰天雪地,带着一群小不点逃难的场景,算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