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驻扎地边缘的临时营房在稀疏星子下只显出沉默的轮廓。远处偶尔传来巡逻士兵整齐却轻微的脚步声,更衬得李三与韩璐藏身的草料堆后一片死寂,唯有风过时,干草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仿佛也在低声传递着秘密。
李三将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谨慎地滤出来,确保只在韩璐耳畔寸许内清晰:“妹妹,我和安营长、牛排长顺着几条线摸下去,总算把这假货的底细抠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朝几十步外那间尚有微弱灯光的营房瞥了一眼,窗纸上映出一个正襟危坐的身影,正是那位“大师兄”。“他不是咱们中国人,是板垣师团底下混成旅团的一等兵,叫西村广明。鬼得很,长相跟真的大师兄确有八九分相似,不凑到极近处细看,绝难分辨。”
韩璐蹲在李三身侧,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无比专注,眸子里映着远处微弱的光,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李三继续道,语气里带着洞悉阴谋后的沉郁:“他们这算计毒得很。让他冒充大师兄,在咱们西北集团军群和友军之间上蹿下跳,搬弄是非,最好能挑起咱们火并。等到两边真闹到不可开交,血流成河,他再找个机会‘消失’,或是干脆‘死’在乱局里。到那时,所有屎盆子都扣到真大师兄头上,真成了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咱们跟友军的关系,也就彻底完了。”
韩璐听到这里,牙关轻轻咬了一下,下颌线绷紧。她缓缓吸了口沁着凉意的夜气,再吐出时,声音里已淬上了冰冷的怒意:“三哥,我琢磨着,这么阴损又绕弯子的主意,不像一般鬼子军官的手笔。十有八九,是那个‘阿南’在背后捣鬼。”她提到那个代号时,语气里充满不屑与憎恶,“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算尽了人心,却不知道,从头到尾,他这出戏的台柱子,早就被我们盯死了。”
李三重重地点了下头,侧面看去,他脸上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硬朗。“没错,妹妹。狐狸再狡猾,总要留下骚味儿。他们计划得再周详,也架不住咱们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转过头,看着韩璐,眼神里是战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肯定,“尤其是你,心思细,眼睛毒。”
韩璐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点笑意驱散了些许眉宇间的凝重,但目光依旧清澈而坚定。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柔却不容置疑:“三哥,别净往我脸上贴金。是你和安营长他们摸到了根子。我不过是顺着你们的藤,摸了摸瓜。”她停顿片刻,笑意收敛,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快了些,“现在最要紧的,是把真的大师兄安全救出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开西村广明这张画皮,把他的诡计彻底抖落干净,晒在太阳底下!”
“对!”李三眼中精光一闪,拳头无意识地握紧,“决不能让他再演下去。每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韩璐稍稍挪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脚,凑得更近,几乎耳语道:“三哥,有个铁证。前天晚上,我试探他,用石子打了他的颈侧和下腹。力道不轻,他当时虽然强忍着没大动作,但我看得分明,他绝对吃痛了。这两处,现在必然留有瘀伤。而真的大师兄,”她语气笃定,“身上绝无这些新伤。”
李三精神一振,仿佛在迷雾中终于看到了确凿的路标:“太好了!妹妹,你这一手留得高明!这就是铁打的破绽。任他西村广明演技通天,能把大师兄的语气神态学个十足,这身上的伤疤,时间却是做不了假的。咱们只要找准机会,当众验看,他就得原形毕露!”
韩璐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将视线投向那阴暗幽深的巷子……
巷子里,潮湿的霉斑在墙根蔓延,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勉强将光晕推到巷口,便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假大师兄——西村,闪身躲进一处废弃门洞的阴影中,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他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微微起伏,刻意模仿大师兄那憨厚姿态早已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属于西村本能的警惕。他侧耳倾听片刻,才朝着角落里几个模糊的身影低声唤道,出口是流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音的日语:
“福泽小队长……”
阴影里,一个矮壮的身影动了动,军刀刀鞘轻轻磕碰砖石。福泽小队长转过身,路灯微光斜斜掠过他半张脸,颧骨很高,眼睛在阴影里闪着冷硬的光,像蛰伏的兽。他看着西村,没说话,等待下文。
西村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快起来:“我恐怕要暴露了。李三和那个江口涣,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对……尤其是今天下午,李三问起‘大师兄’以前在山里采药的事,我虽然按资料答了,可他…他拍了拍我的肩,什么都没说。” 西村不自觉地抬手,似乎想模仿李三拍肩的动作,又在半空中僵住,转而烦躁地抹了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江口涣也在场,眼神探究得很。福泽君,我心里不踏实,这才冒险来向司令官报告,请求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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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泽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西村脸上来回逡巡,似乎要找出伪装的裂缝。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干涩低沉,带着怀疑:“西村君,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他上前半步,逼近西村,仔细端详他的脸,“这张脸,我们花了多少功夫?从骨骼到皮相,甚至那些细微的疤痕、晒斑,都几乎一模一样。李三他们……真有这个眼力?”
西村被福泽逼视得下意识后仰了半步,背抵上冰冷粗糙的砖墙。他扯动嘴角,想做出一个无奈的笑,却只拉出一个僵硬的弧度:“福泽君,李三不是普通人。他能在这一带站稳脚跟,心思比狐狸还细。模仿外形容易,可一个人的习惯、气韵…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时间稍长,难免露出马脚。我…我感觉我已经在钢丝上了。” 他的声音里透出恳求,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我想要回去,换一种方式为帝国效力。潜伏的压力太大了,我担心…我会坏事。”
“回去?” 福泽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又立刻压回危险的耳语,像是毒蛇吐信,“西村君,你昏头了吗?”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司令官的命令:“司令官阁下明确说过,你必须成功潜伏在李三身边,获取他们与抵抗组织联络的渠道!这是最高优先级任务!” 他顿了一下,眼神彻底冷下去,没有任何温度,“司令官也说了,万一,万一你暴露了……” 福泽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西村腰间可能藏匿武器的地方,“就自行解决,以保全帝国情报线的纯洁。你难道忘了?”
“自行……解决?” 西村重复着这四个字,脸色在晦暗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他像是被抽掉了部分力气,肩膀塌了下去,但随即又被一股不甘和恐惧攫住,猛地抬头,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福泽君!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冷酷?” 他伸手想去抓福泽的袖子,又在对方冰冷的目光中缩回手,只是痛苦地攥紧拳头,“我们同属特高课,一起受训,一起执行过任务!现在我被置于炭火之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你就只给我一句‘自行解决’?你不能抛下我不管!至少…至少帮我想想办法,或者向上面请求支援……”
福泽面无表情地看着西村情绪激动,等他话音落下,才缓缓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西村君,”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不是冷酷,是纪律,是帝国的意志高于一切。你的任务,就是你的生命,甚至比生命更重要。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有觉悟。” 他后退一步,重新完全隐入阴影,只有声音冷冷传来:“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使命。如果李三真的起了疑心…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要再来这里了,除非是传递确定的情报。好自为之。”
说完,阴影里的几个身影微微晃动,伴随着极轻微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巷子更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西村一个人,僵立在门洞的阴影里。远处路灯的光晕似乎更微弱了。他慢慢抬起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良久,他放下手,脸上重新覆上一层属于“大师兄”的、略带憨厚的麻木,只是眼底深处,那抹绝望的冰冷,再也挥之不去。他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襟,深吸一口污浊寒冷的空气,转身,朝着巷子另一端,李三他们所在的光明与危险并存的世界,一步步走去,脚步声在空寂的暗巷中,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最终也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