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世界,与凌循想象中那种乌烟瘴气的私人聚会截然不同。
这是一个极其宽敞的空间,保留着旧厂房的粗粝骨架,裸露的暗红色砖墙,粗壮的混凝土立柱与横梁。
但所有粗糙的表面都被精心打磨过,巧妙地融入了设计。
这里的地面铺着深灰色的长绒地毯,吸走了所有多余的脚步声,墙壁中镶嵌着点状光源与隐藏灯带,洒下柔和而富有层次的光晕,既保证了私密性,又让每一件陈设,每一张面孔都笼罩在一种宛如艺术展厅般的光影之中。
宾客人数大约二三十人,分散在几个相对独立的休息区域。
他们或站或坐,手持酒杯,低声交谈。
每个人都维持着一种松弛而矜持的姿态,那是长期居于某种阶层才能浸润出的气度。
凌循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根据江逐月的记忆碎片,她辨认出好几张熟悉的面孔,有经常出现在本地财经新闻版面的地产大亨,有某互联网新贵,甚至还有两位脸熟的艺人。
总之今天能进来这里的,只有真正在云海市拥有足够分量,且与那位宁姐私交匪浅的人,才有资格踏入这个私密圈子。
顾曦站在离入口不远的一根立柱旁,手里拿着一杯几乎未动的冰水。
她微微垂着眼,长发挽成的髻在颈后露出一段优美的弧度,黑色长裙的露背设计在昏暗的光影下更显惊心动魄。
她没有主动与任何人寒暄,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诱人的黑色雕塑。
顾曦对这种聚会毫无兴趣,以往也从不参与,今晚破例而来,只为狩猎。
她目光冷淡地掠过场内几张熟悉的面孔。
那位姓王的年轻投资人,三个月前曾托人送来一束夸张的蓝色玫瑰,被她原封退回,还有远处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文化公司老板,在一次行业酒会后试图送她回家,被她笑着拒绝。
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插曲,她甚至记不清他们的全名。
但此刻,这些人故作不经意的打量,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暴露在怎样的视线之下。
宁姐的暗示很明确,袖扣的主人就在今晚这些人里。
但她不会明说是谁,只让顾曦自己排查,这已是她能给予的最大帮助,在不违背她自身立场的极限下。
阿雅无声地游弋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如同鹰隼,早已将顾曦事先圈定的几个怀疑对象牢牢锁定。
而此刻,这栋建筑的外围,她的人也已就位。
顾曦的计划简单直接,等酒会中途,她会将那几个最有嫌疑的“请”上车。
至于如何让他们开口,她有的是办法,温和的心理学技巧用久了,偶尔也需要些更直接的手段来调剂。
“怎么样?现在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不能随便带你进来了吧?”
苏芮挽着江逐月的胳膊,感受到她对眼景象的诧异,侧头瞥了她一眼。
她引着江逐月走向一侧的圆桌区,每张铺着白色暗纹桌布的小圆桌旁只摆着三四把椅子,桌面上立着小小的鎏金名牌。
苏芮指了指其中一张空位:“喏,我的位置,你先坐这儿。”
凌循依言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邻桌的空位上,那里同样立着一个名牌,上面的两个字让她眼皮微跳——顾曦。
双方座位紧挨着,明显是被故意安排的。
“我可是出了钱的,不能从头到尾不露面,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果汁可以喝,东西可以吃,但别乱跑,别惹事,听懂没?”她弯下腰凑近江逐月,手指在她面前的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眼神里带着警告。
“尤其,别去招惹顾曦,她今晚看起来心情很差。”
说完,苏芮直起身,踩着细高跟,袅袅婷婷地朝着会场更深处,一道被厚重帷幔半掩着的侧门走去。
对于这种各怀心思的场合,凌循倒没什么拘束感。
她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椅背,抬手招来附近一位端着托盘的招待小姐,要了杯鲜榨橙汁。
凌循咬着吸管,看似放松地坐着,眼神却已不着痕迹地开始扫视全场。
环境洞察力无声铺开,空气的流动,光线细微的角度变化,远处酒杯轻碰的清脆声响,某人衣袖摩擦的窸窣,甚至角落里那盆绿植叶片上极其缓慢的水分蒸发。
海量的信息流涌入她的感知,瞬间被分类处理。
与此同时,信息感知力如触角般悄然延伸,捕捉着漂浮在空气中的情绪余波。
那些虚伪的客套下隐藏的算计,刻意轻松的笑语里裹挟的紧张,还有一种更为隐蔽,更为粘稠的,混杂着兴奋与恶意的暗流。
当然,她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如同被无形磁石吸附,牢牢锁定在那个黑色的背影上。
顾曦微微侧身,正与不远处另一位女士颔首致意,那片由黑色细绳勾勒出的白皙光洁的背脊线条,在柔和光晕下仿佛自带微光。
真好看。
凌循吸了一口冰凉的果汁,脑子里莫名飘过这个念头。
随即她又想,这屋子里冷气是不是开得太足了?她穿这样,会不会冷?还有…如果凶手真的就在这里,万一顾曦按捺不住要动手,这身裙子,这双高跟鞋,真的方便行动吗?
【你思考的问题还真多啊?】
系统的声音懒洋洋地冒出来,带着明显的鄙夷。
【冷热她自己不知道?方不方便需要你操心?你管人家干嘛?你自己方便不就好了?】
凌循身体往后一靠,目光没有从顾曦身上移开,也没有接系统的话。
因为就在这一刻,她看见一个人,端着酒,步履从容地走向了顾曦。
那是一个约莫三十七八岁的男人,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法兰绒西装,戴着一副无框的平光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像大学里那些备受学生欢迎的年轻教授。
他走到顾曦身边,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令人舒适的社交距离,微微颔首,开口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凌循的超凡听觉还是捕捉到了那温和悦耳的男中音。
“顾医生,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他的笑容真诚,语气甚至带着点惊喜。
“刚才还以为看错了,毕竟你好像很少参加这种聚会。”
顾曦侧过脸看向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也没有立刻表现出拒人千里之外。
她对这个男人有点印象。
陆文州,心理医生,专攻犯罪心理与行为分析,有自己的独立诊所和几本颇受业内关注的着作。
大约两个月前,在一次跨学科的心理健康前沿座谈会上,他是主讲嘉宾之一。
会后交换名片时,他也只是就几个专业问题与顾曦简短讨论了几句,言谈举止间,没有任何超越同行交流的意图,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因此,在顾曦最初凭着直觉圈定嫌疑人名单时,陆文州的名字并未被重点关注。
“受人之邀,不得不来。”顾曦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理解。”陆文州笑容不变,目光在顾曦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轻轻蹙起,流露出一丝关切。
“顾医生看起来气色似乎不如上次见面时好,是最近太劳累了吗?我们这行,耗神太大,还是要多注意休息。”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带着一种令人信赖的诚恳。
“如果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或者想找个人聊聊,可以随时可以找我,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陆文州今天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隐约听说顾曦会来,他享受看到猎物因痛苦而挣扎的模样,更享受在这种时刻,以救赎者的姿态靠近,一点点瓦解对方的心防。
当然,最好能带走她,安抚她,让她依赖自己,这远比简单地杀死她,更能带来漫长而愉悦的快感。
顾曦没有轻易接纳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她维持着表面的客气,语气仍旧疏离:“谢谢陆医生关心,我还好。”
她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话题局限在最近的业内动态,和某篇新发表的论文观点上,看上去就像两个不算熟络的同行在进行礼貌而乏味的寒暄。
不远处的阿雅将顾曦与陆文州的互动尽收眼底。
老板交代要注意的人里,这位看似毫无关联的陆医生,因其主动的接近,此刻已被阿雅在心中标上了重点关注的记号。
凌循松开了咬着的吸管。
她的信息感知力在陆文州靠近顾曦的瞬间,就捕捉到了一丝令人极度不适的违和感。
那是混杂在他身上清淡的木质调古龙水中几乎被完美掩盖的…血腥味。
那味道像是被反复清洗冲刷过,虽然不如顾曦身上那么强烈,但还是被凌循察觉到了。
这位陆医生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
更让凌循在意的是,尽管那个男人脸上笑容温和,言谈举止无可挑剔,但隔着这段距离,凌循还是清晰地看到了他镜片后偶尔一闪而逝的眼神。
那不是看一个颇具魅力的女性的眼神,那是一种玩味的,仿佛在评估猎物状态的目光。
里面还翻涌着粘稠而令人作呕的占有欲与掌控欲。
口袋里的那枚五毛硬币,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烫,热度透过布料灼着皮肤,像一块烧红的炭。
凌循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就是他。
袖扣的主人。
杀害江望舒的凶手。
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的会碰到正主,这样看来,顾曦应该是知道今天凶手会来,只不过还没确认具体目标,不然她不会还在淡定的敷衍着对方。
凌循看着顾曦线条优美的侧脸,又看了看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
没发现也好。
她的手指伸进口袋轻轻摩挲着发烫的硬币边缘,这个人,她就要先笑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