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委会议室的空气，比窗外的秋意还要沉几分。
长条会议桌铺着深绿色台呢，常委们的名字牌一字排开，烫金的宋体字在顶灯底下泛着冷光。
沙瑞金与高育良先后敲定了省委下一阶段的重点工作，话音刚落，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田国富，便翻开了文件夹，语调平稳地汇报全省赵家残留势力的扫尾进展。
沙瑞金闻言，手指在膝头轻轻敲了敲。
这事还真得关注一下，要积极参与、表明态度。本来上头现在对他就有意见，这节骨眼上，绝不能让田国富抓着半点把柄，告黑状。
他抬眼扫过宣传部长林薇，沉声道
“宣传口要跟上，把扫尾工作的成效讲透，引导好舆论导向。”
得到后者允诺后，沙瑞金话锋一转，他将会议重心陡然拉向核心道
“说回人事
——京州市委书记的位置空了有些时日了，省会重地，不能久悬，今天就议一议。”
这话一出，在座常委们的腰杆不约而同地挺直了几分。
谁都清楚，京州这把交椅，坐着的可是省委常委，手里攥着的是实打实的话语权。
沙瑞金将手中的钢笔往桌面上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短暂的静默道
“目前京州的日常工作，是易学习在统筹，这段时间光明峰的进度，大家有目共睹。我的意见是，由易学习接任京州市委书记，名正言顺的把工作抓起来，大家看怎么样”
话音落地，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几个常委端着茶杯，看似慢条斯理地抿着，眼底却藏着几分不屑，呵呵，光明峰成了易学习的功绩，你是正敢开口啊！
同是市委书记，京州的分量岂是其他地市能比的？
易学习先前就跟打灰机一样连升三级干到了纪委书记，已是破格，如今还想再一步登天执掌京州、咋的？
嫌灰机太慢，要坐火箭？
——沙瑞金这步子，迈得也太大了些了吧？
就不怕扯着二蛋？
高育良坐在斜对面，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沉。
沙瑞金那点算计，就差写在脸上了。
分明是要借着京州这一役，安插自己的人手，夯实话语权，一众常委都不约而同都看向了高育良。
只见后者缓缓摘下眼镜，从衣兜里掏出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指腹摩挲过冰凉的玻璃，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传遍整个会议室道
“瑞金书记提的易学习，在座各位都不陌生。这位同志，办事较真，原则性强，前些年受赵家打压，埋没了不少年头，如今在京州的纪委工作，确实做得扎实。”
他先顺着话头肯定了一句，抬眼扫过众人神色，话锋随即一转道
“但是——”
这两个字拖得稍长，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道
“易学习的性子，太刚太直，认死理。这在纪委岗位上，是难得的优点，可京州是什么地方？是全省的经济心脏，是改革前沿。搞经济，光靠较真可不够，还得有魄力，懂变通。”
他将擦好的眼镜重新戴上，镜片反光遮住了眼底的锐利，语气愈发恳切道
“李达康虽然出了问题，但他那股敢闯敢干的劲头，搞经济的手腕，还是值得借鉴的。说到搞经济，我倒想举荐一人
——林城市委书记，韩立。”
沙瑞金的眸子倏地眯起，眼底闪过一丝恼火，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拿起茶杯，喝了起来，他知道这事高育良定会作妖，果不其然。
高育良的话一出，满座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些。
常委们交换着眼神，神色间的抗拒淡了不少。
韩立在林城主政快两届了，gdp硬生生冲到了全省第二，把老牌强市吕州都压了一头，这是实打实的政绩，谁也挑不出毛病。
听到老领导高育良举荐自己的消息，韩立紧绷的肩膀倏地一松，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弧度
——果然，老领导没有忘了他。
高育良仿佛没察觉到沙瑞金的脸色变化，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补充道
“韩立的成绩，摆在明面上，林城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我知道，有人会说，我高育良如今当了省长，肯定是在提拔自己的老部下，任人唯亲吗？对吧！可我也不怕大家说三道四，林城的数据就摆在那里，韩立行不行，你们自己看。”
这番话绵里藏针，沙瑞金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泛白。
好一个高育良，你提议就提议，在那阴阳怪气的内涵谁呢？
坐在角落里的吕州市委书记，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林城的gdp超过吕州，本就够让他憋屈的了，如今高育良当众把这茬拎出来，无异于当面打脸。
李达康倒了，他们这些昔日的“达康系”，如今成了没根的浮萍。
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心里已然明镜似的
——这汉东的天，要变了，是时候选边站队了。
眼看一众常委交头接耳，眉眼间尽是对高育良提议的认可，沙瑞金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钢笔，再也坐不住了。
“好了。”
他的声音陡然响起，压过了会议室里细碎的议论声道
“既然育良省长也提出了建议，那今天就围绕易学习、韩立两位同志，进行表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沉了几分道
“韩立同志的政绩有目共睹，但大家要清楚，京州的光明峰项目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易学习在京州主理纪委工作这么久，对各方情况早已烂熟于心，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希望各位常委，能以汉东大局为重！”
最后一句话，沙瑞金刻意加重了语气，字里行间的引导意味，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高育良的脸色倏地一沉。
又是这招，每当对方大搞一言堂前，就会出“大局”压人！
他当即挺直脊背，毫不客气地迎了上去道
“瑞金书记此言差矣。我始终认为，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干。京州是汉东的经济龙头，不是单靠熟悉情况就能管好的，外行领导内行，这才是真正的不合规矩！”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两位主官针尖对麦芒，火药味弥漫开来。
与会的常委们纷纷垂下眼帘，心里却早已掂量得门儿清
——这一票，投给谁，就是站在哪一队。
沙瑞金彻底压不住火气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昔日看似沉稳内敛的高育良，如今竟敢在常委会上，与他公然叫板。
他猛地将钢笔往桌上一拍，厉声喝道
“举手表决！同意易学习同志担任京州市委书记的，举手！”
话音落下，沙瑞金周身的气场骤然全开，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一一扫过在座众人，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然而，沙瑞金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偌大的会议室里，静得落针可闻。
他话音落下许久，只有省委钱秘书长一个人，略显局促地举起了手。
其余常委们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或低垂看着桌面，或转向窗外，愣是没一个人动弹。
沙瑞金瞳孔骤然一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他猛地看向吴春林
——这位在赵立春任上坐稳的组织部长，他到任后在办公室里表忠心，拍着胸脯说要紧跟省委步调，这会儿竟成了缩头乌龟！
吴春林却一脸坦然，甚至还迎着沙瑞金的目光，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得近乎坦荡。
笑话，就在大前天，z组部袁华的电话交代了，高育良可是上面的红人，话里话外都透着老板对高育良的看重，这风向，他要是看不懂，这屁股底下的位子，也早该挪了。
沙瑞金胸口一阵发闷，又将目光剜向田国富。
田国富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笑话，他和田沙瑞金的梁子早就结下了，难不成还指望他，上赶着去捧沙瑞金的场？
沙瑞金的目光像淬了冰，在一张张脸上扫过，却只撞见一片沉默。
该死！
这省服第一，他还干个叼毛！
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沙瑞金猛地将自己的手拍在桌面上，高高举起，像是在做困兽之斗。
“同意易学习同志——两票。”
会议记录员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却像一记耳光抽在沙瑞金脸上。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
“下一个，韩立。”
高育良看着这一幕，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汉东的常委们，早就受够了沙瑞金空降后的大刀阔斧，他不过是顺势而为，给了众人一个发声的由头罢了。
他微微一笑，率先举起了手，动作从容不迫。
紧接着，吴春林几乎是同一时间抬手，动作干脆利落。
宣传部部长林薇、常务副省长牛解放、统战部部长温立萍、吕州市委书记康平……一个个名字对应的人影，次第举起了手。
省军区司令员王源则是弃权，两不相帮。
田国富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他也想弃权，谁都不帮，可眼下这形势，分明是一边倒的局面。
真要杵在中间，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他眉头一蹙，也慢悠悠地举起了手。
新任省纪委书记赵小天是田国富一手提拔的，见老领导动了，立刻紧随其后，高高举手。
除了当事人韩立需要回避，十一位常委里，八人举手通过、两人不同意、一人弃权。
二比八。
看着这个悬殊的比分，沙瑞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经此一役，他这个省委书记，怕是成了汉东官场的吉祥物
——看着光鲜，实则半点实权也无。
“韩立同志，通过京州市委书记的提议，通过。接下来便是按程序审查，上报中枢！散会！”
话音落下，沙瑞金再也撑不住那副威严的架子，起身时脚步都有些踉跄，几乎是落荒而逃。
高育良却没心思去看他的背影，只转向站在一旁的韩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道
“韩立啊，恭喜了。回去之后，林城的工作要交接妥当，可不能出半点纰漏。”
韩立连忙躬身，语气恭敬又带着难掩的激动道
“多谢省长信任，我定当恪尽职守，绝不辜负您的栽培！”
“我倒在其次。”
高育良摆了摆手，语重心长道
“你肩上扛的，是京州千万百姓的期盼，可不能让他们失望。”
周遭的常委们纷纷围拢过来，笑着向韩立道贺，又和高育良寒暄几句，言语间满是亲近。
田国富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观了片刻，没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走。
赵小天本想凑上去和众人混个脸熟，道瞥见田国富离去的身影，顿时也不好在待，只能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