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楼雅间之内,暖意融融。
几位镶黄、正白旗的旗主,此刻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气,推杯换盏之间,话语里满是对当今圣上和十三爷的赞颂之词。
“圣上当真是仁德无双啊!”
“这养育兵”和幼丁钱粮”两策一出,咱们旗下那些穷得快揭不开锅的旗丁们,如今个个都念着皇恩浩荡,磕头都快把地砖给磕碎了!”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
往日里,那些旗主们看不上的底层宗室,他们嘴上不说,心底要说没有对这帮旗主的怨念,自然是假的。
可是如今,旗主们坐在宴会上,觥筹交错,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靡费,便有朝廷直接给下边的底层宗室发钱粮,养孩子、
对此,他们虽说是感念皇恩。
但是再往后,底层的旗民吃饱饭、有了力气,识字读书、能文会武,上边的旗主想要再要差使他们办事,那就愈发得心应手了!
待到有人说出,他们感念十三爷和圣上仁义,仰赖圣上慷慨,随手就将这泼天的好处,都分润到他们这些不出力的旗主身上,可见圣上和皇子们,还是念着他们这帮宗室老勋贵这话的时候。
此话一出,在场旗主纷纷附和,言语间不外乎是庆幸和欣喜。
在旗主们看来,底层旗人得了实惠,安分守己,他们这些做旗主的,地位自然也就愈发稳固,掌握的力量也便愈发强大了。
一时之间,席间气氛热烈,众人纷纷举杯,言道要敬十三爷一杯。
然而,自始至终,坐在主位上的九爷庆,却只是慢条斯理地用银箸夹起一片鹿肉,甚至都未曾抬眼看他们,嘴角勾起的那抹冷笑愈发明显。
“呵。”
老九仅仅一声轻嗤。
这开春抖落的一袭凉雨,宛若兜头凉水,泼洒在这席面上。
雅间内的喧闹顿时一滞。
庆缓缓放下银箸,端起酒杯,用杯盖撇去浮沫,目光懒洋洋地扫过众人,身子微微向后仰靠,流露出几分淡淡的讥诮和漫不经心来:“瞧你们这点出息,几句好话,几两碎银子,就把你们给收买了?”
“还赞叹十三爷侠义,圣上仁厚?你们当真以为,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这么好接?”
宴席上,一名膀大腰粗,长着方圆脸的旗主听闻这话,就见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九爷,您这话————是何意啊?”
有了头一个人说话,其馀人也纷纷应和:“是啊,九爷,圣上施恩,十三爷办事,此乃皇恩浩荡,宛若天降甘霖,我等感激涕零,哪里敢轻易置喙,心怀揣测呢?”
庆闻言,嘴角的讥诮之意更浓,他甚至都懒得正眼看那旗主,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淡淡道:“诸位大人当真是这些年养尊处优习惯了————脑子也愈发生锈了不成?”
“这养育兵”,养的是谁的兵?是朝廷的兵!这幼丁钱粮”,发的是谁的恩?”
“是圣上的恩,是他十三爷的恩!”
“那些底层旗人,吃了皇粮,念着皇恩,他们的哥儿被朝廷养大,将来入了伍,听的是谁的号令?”
“是你这个旗主,还是他十三爷?”
雅间内,原本还因为开春分帐,而喜气洋洋的气氛,顿时一寂。
那些旗主们,红光满面、油光水滑的脸上,此时血色稍褪,取而代之的是凝眉和惊疑不定。
圣上的恩————便是给了他们雄心豹子胆,他们也是不敢抢的。
可是在这帮老油条一般的勋贵眼中,十三爷又是哪个门面上的人物?
十三爷也不过是占了个宗室皇子、天潢贵胄的名分罢了。
但是真要说起来,在场的旗主,哪一个不是宗室里的长辈?
老十三庆祥,此刻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甚至在一些资历老的面前,连称呼一声“十三爷”,都还不够格儿。
想要来抢他们的兵丁,施恩他们的旗人————
这帮旗主们的脸上,有些大大咧咧,沉不住气的,此时俨然已经笑不出来了。
也就剩下少部分,将信将疑,不知道这事儿之中的真正意思,又掺了几分九爷的故意挑拨。
毕竟,满京城打听去,任是谁都知道,如今九爷庆,可是和十三爷、贾环,极其不睦。
今日之言语,焉知不是九爷在故意下眼药,想要他们之间龙争虎斗,好让八爷趁机暗中蓄势呢?
庆糖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连连,只是面上却不再言语。
凡事过犹不及。
此般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待到九爷把话说话,旗主们心中思虑重重,原本欢声笑语一片的宴会上,也没人有了吃饭说话的心思。
一时间,酒也冷了,菜也凉了。
杏花楼外。
初春的雨滴,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还有些冰凉。
十爷庆裹紧了身上的袍子,在隔壁的巷子口来回踱步,一张脸上满是烦躁。
不多时,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似的,撇过头,就见庆从楼内施施然走出,他的步伐不紧不慢,仿佛做了什么事儿,稳操胜券一般。
十爷庆我见状,心中就是咯噔一声。
“九哥!”
他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庆的骼膊,因为心中过分着急,这会几也顾不上街上人来人往了。
庆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质问道:“九哥!你方才在里头,都跟那些旗主说了些什么混帐话?!我如今————可是都知道了。九哥,你先甭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惹出多大的乱子!”
庆糖闻言,眉头一挑,甩开庆饿的手,有些不耐烦地开口:“我能说什么?不过是提点他们几句,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罢了。”
“怎么,老十,如今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庆糖微微眯眼,看向老十的目光中,沁出几分冷意来,拖长语调,显得有些意味不明:“还是说————如今你也跟着那帮子见风使舵的蠢货一般,念及老十三的好处来了?”
庆闻言,心中微凉,不知怎地,看向庆糖的时候,总觉得平日里相交莫逆,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的九哥,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陌生起来。
庆忍着心口翻江倒海的怒意,压抑着语气,急声劝告道:“九哥,你仔细想想,十三办的这差事,是父皇亲口允的。”
“你如今在背后煽风点火,挑拨旗主和十三的关系,这不就是明摆着跟父皇的旨意对着干吗?若是让父皇知道了,你担待得起这个罪责?!”
“再说了,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好处?得罪了十三,得罪了那些旗主,万一事情败露,你让八哥怎么办?!”
听到“八哥”二字,庆糖的眼神顿时就冷了下来。
他转过身,死死盯着庆,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么做,为的就是八哥!”
“如今八哥失势,被父皇猜忌,老大、老三、老四那几个,哪个不是虎视眈眈,落井下石?”
“就连老十三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如今也借着这差事收拢人心,眼看着就要起来了!”
“我若是不替八哥搅浑这潭水,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把八哥踩下去吗?!”
庆心中愈发不忿,他觉得满朝文武,包括他这些兄弟,都欠了八哥的。
他们这帮兄弟,素日里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尤其是老四,打小就跟他老九不对付,以至于老四小的时候,还亲自剪去了他的长发。
这事儿————庆糖到如今还不肯忘记。
若非八哥好说话,将他和老十庇护在身下,老十焉能有如今这般恣意痛快?
难不成,如今八哥失势了,他就要眼睁睁见着八哥落魄,跟老十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成?
庆看着庆那几近喷火的眼睛,只觉得从心头涌上来一阵无力,不知道该如何劝告这位呆头呆脑,被当枪使的哥哥。
就见老十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九哥啊九哥,八哥是好,可他再好,难道你就要为了他,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顾了吗?”
“如今这形势,咱们暂避锋芒也就是了,何苦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父皇的霉头?”
“你这————这到底是被八哥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庆听到这话,两眼冒火,若非是念及老十和自己往日的情谊,换做是老十四一类人,他定要好好喷个狗血淋头才是。
什么叫做八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事儿————压根同八哥半分钱的关系都没有!
庆糖同样也是压着火气,拂袖,转身离去。
望着庆糖决绝的背影,庆我怔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不明白,九哥一向精明算计,怎么一牵扯到八哥的事,就变得如此糊涂,如此不管不顾?
还是说————是八哥的心思,太深了?
这样一想,庆只觉得齿冷。
要知道,九哥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对于八哥,却是一片赤诚,从来没有作假过。
这么多年,更是尽心尽力,不论是出钱还是出力,都从来没有含糊过。
若真是八哥有心算计————
庆饿,不敢再想下去了。
八爷府。
书房内,烛火通明。
庆祺听完庆糖说完今日之事,见他言语中,半是眩耀,脸上那温和的笑容缓缓敛去,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起身,走到庆糖面前,亲自为他续上一杯热茶,语重心长地开口道:“九弟,这事儿,你本意虽好,但终究办得不妥。”
庆糖闻言一愣,脸上的得意顿时凝固,有些不解地看向庆。
“八哥,我这也是为了你————”
庆祺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将茶盏递到他手中,这才按着他的肩膀,柔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八哥都明白。”
“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乃是父皇钦定的国策。”
“你如此行事,太过冒险,若是被父皇察觉,岂不是要将自己也陷进去?”
他看着庆,眼中满是真切的关怀与担忧。
“九弟,你我兄弟一场,我总不可能看你为了我,再兵行险着。你若是出了事,哥哥便是百死————也不能谢罪啊!”
庆糖听到这番话,只觉得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眼框都有些发热。
他原本因为十弟不理解而生出的那点郁结之气,此刻顿时烟消云散。
旁人只看到他行事乖张,惹是生非,唯有八哥,能看到他这背后的苦心,会为他的安危而担忧。
庆心中熨帖无比,先前那点因为冒险而生的不安,此刻也彻底被抚平。
他反握住庆的手,拧着眉头就道:“八哥,你这是什么话?这般晦气话,往后莫要再说了。且八哥待我至诚,我岂能眼看八哥陷入泥沼而安心在旁静观。”
“说来说去,也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无能,若非父皇不喜欢我,我少说也要说几句话,好为八哥美言一二!”
庆闻言,面上的动容之色更浓,转而愈发攥紧老九的手,长长叹息道:“有你这般的弟弟,我庆此生,就算无缘那个位置,也心甘情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