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宫中出来,贾环倒也并未直接回府,而是乘着马车,径直往十三爷府上而去。
此事既然由十三爷主理,他身为辅佐,自然要第一时间将圣意传达,并商议章程,这是为臣之道,应有之事。
十三爷府内,庆祥听闻贾环求见,亦是有些讶异,连忙亲自迎了出来。
待二人于书房落座,贾环便将南书房内与康帝的一番对答,以及最终的决议,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庆祥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便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没想到,贾环竟会在圣上面前举荐自己来主理此事。
要知道,这“养育兵”与“幼丁钱粮”之策,乃是实打实的仁政,更是直接施恩于八旗根基。
此事若办成了,他这个“干三爷”在宗室与旗下兵丁心中的分量,定然是会截然不同。
他老十三原本因为废太子的事情,早就在朝野中,成了一个透明人儿,甚至十四弟如今都因为青海藏地平乱一事,摇身一变,变成了铁帽子亲王。
庆祥素来性格温厚,不愿与人起是非,更不愿嫉恨、妒怨,但是要说他心中没有半点惋惜和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而贾环如今这一把,显然就是从一个没人注意的阴影小角落,把他老十三一个跟班似的小角色,转而推出来,变成了众人目光聚焦处,正儿八经,独立办差的皇子。
这————何尝不是向旁人释放一个信号,是在告诉这朝野上下,见风使舵的老狐狸,他十三皇子庆祥,也不再是坐冷板凳,不起眼的皇子了。
庆祥不由得站起身,对着贾环郑重一揖:“环兄弟,此番大恩,我老十三,铭记在心。我十三还是曾经的那话,但凡是你能要用到我的地方————”
贾环连忙起身扶住他,似是开着玩笑道:“十三爷这是做什么?说起来,这份差事如今十三爷办了,可得替我在四爷面前美言几句,可别让四爷误会了。”
老十三闻言,愈发感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是给贾环斟了一杯茶,以茶代酒,不待多言几句,转而仰面,一饮而尽。
待到茶水饮尽,庆祥略作思忖,这才再度开口:“托环兄弟你的福,我侥幸得了这差事。”
“越是如此,此事更需要办得又快又好,方能不负父皇所托。”
“依我看,章程固然要拟,但不如你我先亲自走一趟,寻一户最是艰难的旗民。古有立木取信,我等所作所为,也可效仿古人一二了。”
老十三话语落下,就见贾环恰好看过来,目光中,也是赞同。
显然,他们二人此时此刻,都想到一处儿去了。
康顺晚年,吏治并不算清明。
政令颁布,下边人办事,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差错。
到时候,怕的就是施恩不成,反而落人口舌。
若是经此一遭,庆祥若是这个差事还办不妥当,往后再想找个正经差事办,那可就难了。
翌日。
京城镶蓝旗的胡同巷子处。
一处破败的院落外,停下了两辆并不起眼的青布尔玛车。
贾环与庆祥二人换上常服,身边只是跟了几个小厮。
贾环身边,照常跟着的还是焦大。
院内四壁漏风。
虽说这户人家,乃是京中镶蓝旗的宗室子弟。
但是真要说起来,即便是宗室子弟人家,窗户上糊的也就是破旧的麻纸。
这春天的寒风一吹,窗户纸上,便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院子里只有一口水井,一棵枣树,四面空荡荡的。
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正在院中吃力地劈着柴火。
旁边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面黄肌瘦,却懂事地帮着母亲拾掇着劈开的柴禾。
见到突然有这么多“贵人”进门,那妇人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斧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连忙拉着孩子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声音都在发抖:“草、草民白氏,不知贵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庆祥见状,快步上前,弯腰将妇人扶起,语气温和:“夫人不必多礼,还请起来。”
“我等今日前来,并非官府查问,而是奉了圣上之命,说一桩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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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氏战战兢兢地站着,一脸茫然。
他们这般贫苦人家,虽说是宗室子弟,但正是因为宗室这个名头,不能做些小买卖,比之寻常京中百姓还不如。
这般人家————还能有什么天大的好事?
庆祥看着她身边的男孩,柔声问道:“这位便是令郎吧?不知你当家的————如今在何处当差?”
此话一出,白氏的眼圈顿时就红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回贵人的话,我家男人————前些年随军出征噶尔丹馀部时,殁在了沙场象是妇人这般的底层宗室,数不胜数。
若是摊上一个好的旗主,那日子或许还好过些。
但若是跟了一个克扣底下人的旗主,只怕日子跟泡在黄连水里似的,苦不堪言,甚至可以说一声水深火热。
说到这里,庆祥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见,转而正色肃容,变得严肃起来,接着就道:“夫人节哀。尊夫为国捐躯,乃是我大干的功臣。”
“既是功臣亲属家眷,我大干天子自然不会让功臣流血又流泪。”
“现如今,圣上体恤功臣之后,特下恩旨,推行新政。”
“夫人可要听仔细了,这其中,可是关系到儿女的前程。
“圣上旨意,凡为国捐躯之兵丁子嗣,可入养育兵”。”
“由朝廷供其衣食,教其读书识字,骑射武艺,将来既可入伍为国效力,亦可科举入仕,光耀门楣!”
白氏单单听到这句话,就愣住了,她不顾“贵人”在前,呆呆地抬起脑袋,看向庆祥和贾环,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没有从眼框中滚落,而是在其中打转儿。
仿佛事情还未完全确认下来,她就不敢落泪,生怕到时候,又是空欢喜一场。
庆祥见状,不知为何,心中倏地揪起。
他忽然从未如此清淅地认识到,上位者不过只是一项政令,但是对于下边的百姓,乃至普通底层宗室来说,却是黑夜中一道闪耀的火光。
他压下心中的波动与喉尖的哽塞,转而继续道:“夫人莫要着急,我见夫人家中钱粮不足,根据圣旨所言:凡旗下兵丁家有十岁以下幼丁者,每月按人头发放“幼丁钱粮”补助。”
“今日我和贾大人前来,正是送每月幼丁钱粮”而来。虽然这钱粮的数目不多,但也足以让你们母子二人果腹,不至挨饿受冻。”
“夫人和令郎,乃是有功之臣的家眷,受此恩泽,是夫人和令郎应该的。”
话音落下,整个院落一片死寂。
白氏呆呆地站着,仿佛没有听懂一般。
过了许久,她才猛地反应过来,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这一刻,她从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仿佛一瞬间鲜活了起来似的。
只听得“噗通”一声。
那妇人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却是朝着紫禁城的方向,重重地磕下头去,她一边磕,一边嚎陶大哭:“圣上————圣上当真是活菩萨啊!”
“草民————草民给陛下磕头了!我儿————我儿有出路了!”
那压抑了多年的委屈、辛酸与绝望,在这一刻悉数化作断了线的泪珠子,汹涌而下。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实际上,哪来的这般天赋,不过只是因为穷人家的孩子打小受到的白眼多,也因此早早便知晓世情冷暖。
妇人身边的哥儿,此刻面皮子也涨红了。
他知晓————他那在旗主眼里,卑贱如家生奴才一般的命,也伴随着这道圣旨————改变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
只是未到伤心处。
此时他并未伤心,只是感激,但————这一切,足以让他砰然下跪。
贾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要说没有半分感慨,那是不可能的。
他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成年人,对于这套封建制度的体系自然是有所排斥。
可那能又如何呢?
既然来了,历史的车轮始终在滚滚前进,他贾环也不过是身在历史棋局中的一子罢了。
只是如今,蓦然回首。
他方才惊觉,实际上他能做出的改变,其实远远不止曾经那些。
而今日这番景象,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
如今这一策,但凡传开去,收拢的不仅仅是眼前这孤儿寡母的人心,更是整个八旗底层那数以万计的人心。
事实证明,庆祥侠义心肠,极其擅长做这般事情。
就见他亲自将那白氏扶起,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塞到那哥儿手中,温言道:“这是本月给你的幼丁钱粮,拿着去买些米面和新衣裳。往后,朝廷养着你们!”
正如贾环同十三爷预料的那般。
这之后,不过短短两三日,一则消息便如插了翅膀一般,在京城八旗驻地的各个角落里飞速传开。
一时之间,京城内但凡是家有幼丁的旗下兵丁,无不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茶馆酒肆、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议论此事的声音。
往日里对朝廷积压的些许怨言,此刻尽数化作了对皇恩浩荡的歌功颂德。
而此时。
杏花楼中。
老九在算开春帐面的分红,看着眼前这帮喜气洋洋的京中旗主时,嘴角就露出一抹冷笑。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