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李萍儿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家宅邸,此时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赵姨娘那不咸不淡的话语,以及最后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宛若淬了毒的针,一针一针,扎的她心肝脾肺都生疼。
甫一进门,李萍儿便瞧见董玉正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手中捧着一卷书,俨然一副手不释卷的模样。
然而李萍儿一见到自家哥儿这般镇定的模样,心中那根弦,“砰”地一下就断了。
她腿脚一软,若非旁边的婆子眼疾手快地扶住,只怕就要瘫倒在地。
“我的儿啊!苦命的儿啊!”
李萍儿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董玉的手臂,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你、你父亲————你父亲出事了!”
董玉闻言,眉头倏地一皱,手中的书卷也滑落在地。
但很快,董玉便强自镇定下来,扶住两股战战,好似风中烛火、水里浮萍的李萍儿,沉声问道:“母亲,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李萍儿的声音尖利,还带着几分哭腔:“你父亲被圣上呵斥,如今禁足在府,无诏不得外出!”
“我的儿,你跟着我这个没名没分的娘,原是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如今你父亲又眼瞧着坏了事,焉知————焉知是否会影响你殿试结果啊?”
说到最后,李萍儿已是泣不成声。
董玉听闻此言,心中也是咯噔一下,脸色微白。
他倒不是不信自己的才学,只是官场之上,圣心难测,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父亲在此时被禁足,对他而言,绝非好事。
只是,他思忖片刻,想起自己殿试上那篇直指宗室积弊的策论,心中又生出几分底气。
那篇文章,他自认是针砭时弊、言之有物,必能引得圣上另眼相看。
想到这里,董玉深吸一口气,轻轻拍着李萍儿的后背,缓缓开口:“母亲不必惊慌。如今父亲的事尚未有定论,不过是闭门思过,未必就是大祸。”
“二来,当今圣上乃是圣明之君,干纲独断,断不会因一人之过,而无端迁怒旁人。”
“我殿试之文,乃是凭真才实学所作,圣上亲览,自有公断。母亲安心便是”
。
董玉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李萍儿听了,心中的慌乱总算是平复了些许。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个儿的眼皮子还是跳个不停。
仿佛————有什么大祸,即将临头似的。
四月廿五。
凌晨,天色未明,紫禁城却已是灯火通明。
太和殿前。
新科贡士们身着崭新的公服,按名次列队,静候在广场之上。
文武百官亦分列两侧,气氛庄重到了极点。
人群之中,贾宝玉也赫然在列。
他并非贡士,只是因着好歹还有国子监的身份,不得不在此此观礼。
贾宝玉远远地望着人群前列的贾环,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面儿盼着贾环名落孙山,不要再那般日日出风头。
可另一面儿,他又觉得此番念头,太过阴险恶毒,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自我厌弃来。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一旁的董玉却是另一番光景。
在董玉看来,贾环虽是劲敌,但按照贾环素日行事,两面不沾,俨然就是一个滑不溜手的不倒翁。
做文章,做学问,更好似做人。
贾环做人如此,其策论必然求稳,断不敢象自己这般,直指国朝积,锋芒毕露。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之时,只听得午门之上载来三声炮响,钟鼓齐鸣。
鸿胪寺卿设黄案于太和殿中,手捧圣旨的传胪官,迈着沉稳的步子,行至丹陛之上,在一片灼灼眼神注视中,展开了那卷明黄的丝帛。
只听得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丹田之气,朗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康顺六十四年四月廿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话音落下,所有贡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贾宝玉更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那高台上的身影。
传胪官顿了顿,再次高声唱名:“第一甲第二名,榜眼——浙江绍兴府,赵渊亭!”
一名面容清瘦的江南学子闻言,顿时喜极而泣,在同伴的搀扶下出列叩拜。
董玉唇角弧度微扬。
传胪官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异样的顿挫:“第一甲第三名,探花——直隶顺天府,董玉。”
此话一出,董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没有听清一般。
探花?
只是探花而已?
这————这不可能!
龙椅上,康帝的眸光微微落在董玉僵硬的唇角,于是便露出几分极淡的笑意来。
董玉此人————相比起董家的那两个老狐狸,终究还是嫩了点。
便是如今当差许久的董翎,如今论起心思来,也比董玉沉着几分。
只是,既然状元不是董玉,那————
众人想到了什么似的,心头浮现起一抹不敢置信的念头。
该不会————是真的吧?
正此时。
传胪官的声音,抑扬顿挫:“第一甲第一名,状元——直隶顺天府,贾环!”
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连中六元!
六元及第!
贾环!
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文道魁首!
此乃天佑大干之祥瑞啊!
须知,六元及第,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按照祖制,凡六元及第者,康帝需得亲自书写牌匾,御赐府邸。
其荣光,便是四王八公也只能与之齐平!
贾宝玉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他茫然地看着贾环,看着贾环被礼部官员披上大红的状元袍,戴上金花乌纱帽,心中翻江倒海,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凭什么啊?
明明,他才是通灵宝玉,难道不是么?
打小以来,荣国公府内,但凡有贾宝玉在的地方,满府上下,就没有一个人能看得上这小冻猫子贾环的。
便是他这个哥哥,也可以摆着嫡兄的架子,想怎么训斥就怎么训斥贾环。
可是贾宝玉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曾经的小冻猫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他仰望的人。
而贾宝玉曾经倚仗的通灵宝玉,此时也早就消失无踪。
贾政的门客,总夸他素来有灵气,说是贾宝玉擅长诗书,若是能够花费一些心思在功名上,定然能够高中。
可是————这份心思,放在贾环面前,又成了什么?
有谁的天赋,能比开朝以来,头一位六元及第者,还要厉害的?!
唱名完毕,礼炮再度轰鸣。
按照科举流程,状元贾环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自太和殿出,走上那条只有帝王才能行走的御道,从午门正中而出。
街道两侧早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贾环身着大红状元袍,骑着高头大马,胸前佩着红绸大花,在禁军的护卫下,缓缓行于街市中央。
“状元郎出来了!”
“六元及第的文曲星啊!快沾沾喜气!”
一时间,街道两旁的茶楼酒肆之上,无数的鲜花、香囊、铜钱如雨点般落下。
贾环面带微笑,从容地对着两侧百姓拱手回礼。
正此时,前方一座装饰得异常华丽的彩楼之上,忽然传来一阵娇呼。
紧接着,一个用红绸包裹,绣着并蒂莲花的绣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了贾环的怀中。
贾环微微一愣,勒马抬头望去。
只见彩楼之上,一名身着华服,容貌绝美,气质高华的少女,在众人的簇拥下,正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人群中,又是一片哗然。
“是理国公府的齐家大小姐!”
“我的个天老爷!理国公府这是————榜下捉婿啊!”
理国公,亦是开国四王八公之一,其门第之高,丝毫不亚于宁荣二府。其嫡女齐静姝,更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佳人,求亲者早已踏破了门坎。
谁能想到,她竟会在这万众瞩目之下,以抛绣球的方式,公开向新科状元贾环表达仰慕心意!
董玉混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
他这个探花郎,本也该是风光无限,此刻却象个无人问津的配角,眼睁睁看着贾环一人将所有风光悉数占去。
而贾宝玉则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彩楼上那神仙似的如水女儿家,再看看马背上风光无两的贾环,只觉得自小创建起来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不明白,为什么像贾环这般的禄蠹,却能引得这般清净女儿家的追捧与倾心?
此般国贼禄鬼,不过是拿着一些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拿去沽名钓誉罢了。
这些清白女儿家,怎地也学会了世人那一套,见菜下碟,看眉眼高低的做派?
一时之间,贾宝玉想不明白,但当他转过头,看到伫立在街角一边的林黛玉时,贾宝玉心中,不知怎地,就是一喜。
原来————林妹妹在这儿,说不准,她刚好瞧见了方才那一幕呢!
想罢,贾宝玉迈步,欲要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