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交加的夜晚。
不说此时的将军府如何,单说如今的八爷,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中全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江南的消息传来,《百官行述》丢了!
到手的东西,八爷愣是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最后还能棋差一招,在最后关头,将这东西给丢了。
偏生这个节骨眼上,远在江南扬州的林海,偏偏好巧不巧进京。
虽说表面上,是进京述职,但是八爷不是傻子!
他私心里总觉得,林海此番进京————未免太过巧合了一点。
且话又说回来,林海进京也就罢了,但是他官职尚未任迁,却将妻女家什之类的东西,都带到京城来。
之前是巧合,这个还是巧合么?
八爷看似宽厚,实则心思最为敏感多思,对此,他心中早已起了疑窦,只是碍于贾敏沾着荣国公府的名头,黛玉又在将军府,他才不好动手罢了。
只是眼下,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事儿。
林海————已然进京,久久未曾出宫。
宫中发生了什么,那本《百官行述》究竟在哪,八爷压根不敢想象。
雨夜下。
夜幕内。
车辐轧出痕迹,转而一路朝董府前去。
董家大爷,也就是董国纲、董半朝,私下里,乃早已投诚了八爷,也是八爷手上最大的筹码。
此番入府,在书房中入座,八爷端起茶盏,便将滚烫的浓茶吞入口中,喉尖的涩意让他一个激灵,不得不平复心境,转而定了定心神,才有些凝重道:“董大人,还请帮我。”
董国纲眉尖微不可见地一蹙,接着再度给八爷斟茶,才道:“八爷也是见过风浪之人,也知事缓则圆这个道理,昔年太子如此圣眷优容、如日中天,不也是一步错、步步错,说到底,不过都是因为两个字一心急。”
八爷一顿,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片刻,才再度开口:“董大人说得极是,是我失态了。只是今日,也是事出有因————”
听着八爷的叙述,董国纲从一开始只是侧耳细听,再到目露凝重,最后眉宇间,已经是化不开的愁。
这八爷————唉!
《百官行述》这一步棋,在董国纲来看,若是站在八爷的立场上,他也会选择查找此物,此物若非落于自己手中,牢牢掌控,就得是毁尸灭迹,不让其馀皇子掌握。
但八爷唯独忽略了一点————太子。
“太子?”
庆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董国纲为何唯独提起了太子,毕竟说起来,太子和他之间,可是有利益往来,单说兄弟情谊,就连庆自个儿也是不信的。
董国纲见状,微微点头,叹息道:“八爷,您还是小瞧太子,太子之所以被废,并非是太子不够出众,恰恰相反,是太子太过出众,陛下这才————心存忌惮!”
“您怎能轻易相信,太子就会被您三言两语说动呢?”
庆祺沉默不语,只觉得以往的运筹惟幄,此刻都不再,转而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徨恐。
康帝如今年纪愈发大了,心思也愈发莫测,对于他偶尔也会喜怒无常,上一秒还是和声细语,下一秒却又翻脸无情。
正是因为君威难测,庆才想要聚集党羽,乃至于贤名远扬,可也正是如此,康帝对于庆才愈发讳莫如深。
如此种种,庆心中明白,却也无可奈何。
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康帝如今的年纪,还能————有多久的时日?
两相取其轻下,他宁可冒着康帝的忌讳,也要积攒自己的班底,更是冒险去江南查找《百官行述》。
而就在庆同董国纲商议起此番应对之策时,董玉的身形,缓缓隐没在廊檐下。
夜幕中,他的神情半隐半现,显得有些看不清。
董玉突然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清过八爷。
他私下里同八爷交好,更多的,是因为八爷那“八贤王”的名声,却不曾想,即便是人人称道的八贤王,私下里也会使出如此鬼蜮伎俩。
董玉心中一阵一阵地发凉,明明才考完会试,应该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放榜日子,心中一派热火朝天地期待,此刻心底却是寒凉一片。
这一刻,他对于即将到来的会试结果,愈发期盼起来。
八爷瞧着是个靠不住,如今康帝还在,他也合该早为自己打算才是。
毕竟————天子门生,天子门生,他若是成了进士,那仰仗着的便是皇恩浩荡,即便是八爷,面对他这般年轻的进士,也须得高看一眼。
且私心里,董玉始终认为,八爷看重贾环,若是自己有了贾环那功名,说不准————八爷定然也会看重自己,不会随意摆布他。
乾清宫。
八爷前往董家的消息,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康帝。
晚年的康帝,疑心病越来越重,可以说是一个极其矛盾的综合体,想要念旧、顾及血脉亲情,但却又总是因为权力、斗争,转而用阴鸷而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这几个儿子。
只等此刻,八爷的行踪被递上御案前,康帝还未曾如何,下边跪伏在地砖上的林海,后背却早就沁出了一身冷汗来。
林海远在江南,虽说深得康帝信任,自认为对于这位帝皇,还算了解,却不曾想到,如今几经流转,康帝的多疑,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康帝————竟然时刻派着人手,监视着几个儿子的动向,想到这里,林海的背后就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在烛火摇曳的沉默间,他心中几经辗转,仔细思忖曾经和四爷之间的密信往来,是否漏了踪迹。
好在这个时候,康帝放下手中的密信,眉眼间淡淡的,似乎看不出喜怒来:“林海。”
林海低头:“微臣在。”
见林海恭顺敬服,似乎还如同往年一般,康帝也想起了昔年自己还算是青年帝皇时,亲自点了的这个探花郎。
这一想,难免想起了曾经的情分,于是康帝脸上的神色微微柔和,转而亲自起身,走下台阶,来到林海面前,弯下腰,将林海扶起。
林海心中一松,面上却愈发诚惶诚恐,似乎对于康帝这般亲近,自觉惊喜交加。
康帝眼神更加柔和,转而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林海的手背,才道:“这些年————你在扬州,担任两淮巡盐御史,委屈你了。”
林海心中一定,知晓此事稳妥了大半,但面上却红了眼框,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塞:“犹记陛下当年,正值壮年,雄心壮志,有意开疆拓土,做出一番伟业,堪比秦皇汉武。”
“微臣身卑力微,有幸时逢明主,愿伺奉微薄之力,效犬马之劳,为陛下之大业,添砖加瓦,只求微臣死后,能见陛下名传千古、青史留名,心中便可安心。”
林海虽说解了当年的毒,但到底中毒的时日久了,身子骨虽然没有什么毛病,但还是有着喜欢咳喘的毛病。
此番剖白,动情之馀,他咳嗽连连,气喘下,愈发显得那份情谊真挚,便是康帝难免也有了一种君臣相得的快慰之感。
为君者,想要的,不就是这般臣子么?
说起来,林海这些年在江南,也算是遭了大罪,做事更是尽心尽力,康帝想罢,对于心下的决定,也就确定起来。
或许——林海也是时候该留在京城了。
当年的那些老臣,走的走,散的散,其馀的一些人,更是掺和到了九子夺嫡的诡谲风云中,象是林海这般,身处于江南,还落了一身干净的老臣,实在是不多了。
最大的决择已经落下,康帝不说,林海心中也有所猜测,只是他也不说,顺着康帝问起江南盐商的话,也说起那儿的事情来。
以往密折来往,不好过多赘述,但是眼下,林海微微眯眼,见先前给他下药的几家盐商,都不着痕迹地上起眼药来。
说句实话,江南盐商势大,如日中天,手下谁家没有什么把柄。
对于告状这事儿,林海居然意外的驾轻就熟。
宫中发生的事情,外头还不知道。
贾府的人只知道,林海这位姑爷,如今还未从宫中回来,又有八爷同贾政说得那些语焉不详的话,只怕姑爷要不好了。
贾敏听到这话,也是眼框通红地回到贾府,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偏生还不愿意让女儿看到。
她心下犯愁,不知道黛玉前路究竟该如何。
原本可作为依靠的荣国公府,如今看来,竟好似成了豺狼虎豹之窝。
却不曾想,正在此时,一封密信,被人送到窗前。
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贾敏瞳孔微微一缩。
只因为眼前这人,看似五官寻常平淡,但是仔细看去,就能发觉此人面白无须,竟————来自宫中。
贾敏心中升起一丝慌乱,颤斗着手打开信件,待看见信件中熟悉的字迹时心,顿时安稳了许多。
信件中的字迹,赫然就是朝夕相处的林海本人,且内容虽然简短,却是实打实的报平安之语。
看到这里,贾敏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只是旋即,她又很快眯眼。
既然老爷无事,那荣国公府————只怕是要等到算帐的那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