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内。
众多丫鬟婆子,一改先前的模样,低眉顺目的低眉顺目,斟茶添凳的斟茶添凳。
贾环到来之际,原本喧嚷一片的堂中,此刻顿时就安静下来。
便是原本怒急攻心的贾敏,此时瞧见贾环来的这般阵仗,心中也不由得轻咦一声。
这才短短一段时日不曾见过,环哥儿的气势,倒是愈发不同凡响起来。
贾敏惊疑之际,不免想着把贾环同贾宝玉做对比,比起环哥儿如今愈发与众不同的清俊贵气,贾敏不由得对于轻浮孟浪、毫无礼数的贾宝玉,愈发看不上眼
想到这里,贾敏按压下心中的怒火,转而静静观看起眼下的局势来。
只是这一静下来,贾敏却倏地察觉到有几分异样。
就见原本一直安静默立原地的林黛玉,此时却再度轻颤起来,转而情绪略有些激动,看到贾环的刹那,眼眸内似有晶莹涌动。
这一刹,林黛玉看着贾环,怔怔出神。
原来、原来————这就是一直在书信中往来的环表弟。
在来的路上,林黛玉曾设想过无数遍,贾环的真实容貌。
她也曾听说过,贾府的传闻,曾经的贾环,在那帮丫鬟婆子的嘴中,乃是燎了毛的小冻猫子一般的存在,但是现在,林黛玉看着气清神秀的贾环,哪里有所谓小冻猫子的模样。
真要说起来,比起先前那脸大如盆的贾宝玉,贾环的容貌身姿,未免要好过太多。
以至于林黛玉此时,竟然短暂忘却了心中的委屈和不甘,这会子看到贾环的时候,林黛玉心中,更多的是少女心思一般的羞涩和心跳如雷。
仿佛胸腔中,有一只小鹿在乱撞。
一时之间,心跳宛若雷鸣。
单单只是看着贾环,林黛玉心中便涌现出无限的欢喜和羞怯,她的两颊更是浮现一抹酡红,美眸水光潋滟,似有万丈风情和旖旎。
恰此时,贾环的目光,正和林黛玉相对。
两人相视的刹那,心尖仿佛被羽毛一般轻轻挠了一下。
痒痒的。
旋即,贾环便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来:“林姐姐,路上可是乏了?”
只此一句话,便让黛玉无端有一种委屈想要落泪的冲动,她抬眸看向贾环,仿佛在对视的一刹那,俩人从未见面的生疏,似乎不曾有过,转而林黛玉便似嗔似怨地开口:“你怎么才来?”
只此一句话,尽显两人之间的亲昵和默契。
单就这一点,便是黛玉和贾宝玉之间,不曾有过的熟悉。
贾宝玉原本还依偎在贾母怀中,本来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该是再熟稔不过的事儿了,但是此时看到了贾环到来,贾宝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些不自在,于是不自觉地就直起身子,转而便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妹妹什么时候和环兄弟如此熟悉?你们二人————可是见过不曾?”
林黛玉此时看到贾环到来,似是有了靠山倚仗,说话的声量,也有了几分底气:“我和环弟弟,自然是认识的。早在前两年,便曾通过书信了。”
贾宝玉闻言,大骇,转而就惊怒。
贾环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可恨自己还被瞒在鼓里,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曾知晓,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这么一个妹妹,这神仙一般的人儿,还同自己不亲近。
贾宝玉甚至心中还有一个恶毒揣测的想法,那就是————林妹妹同自己不亲近,这其中是否还有贾环在其中说道的原因呢?
若非如此,缘何才能说明,他和妹妹头一次见面,妹妹就同自己这般不亲近?
贾宝玉心中不甘,更重要的是,他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恰恰相反,问出这问题的话,在贾宝玉看来,心虚的应该是贾环才是。
于是贾宝玉心中这么想,也就这么问出来了。
黛玉听到这话,那双潋的美眸都睁圆了,她本都不欲提及此事,可谁能想到,她不跟贾环告状也就算了,贾宝玉居然还主动提及。
既然如此,林黛玉便也豁出去,没有什么顾忌,若非旁人在此,她甚至要上前,拽住贾环的衣袖,轻轻摇晃起来:“环弟弟,宝二哥,方才唤我————颦颦。他————给我取了个小字。”
黛玉轻咬着下唇,低眉敛目,眉间微蹙,有些说不尽的轻愁。
贾环抬眉,似是没有想到,即便如今跟红楼中大不相同,但是贾宝玉居然还能够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仔细说来,也算是误打误撞,和原着中的情节重叠了。
只是————贾环私心里,才不相信所谓的红楼命定轨迹。
他更坚信,此方世界,乃是一方真实王朝所在的世界。
只是黛玉告状后,看着贾环那黑沉沉的眼眸,感受到他通身冷肃的气质,贾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于这个孙子有些发,转而就有些色厉内荏地开口:“环哥儿,你莫要坏事!如今你虽然是分府别立的奉恩将军,但宝玉到底是你嫡亲的兄弟!”
贾环闻言,顿时就笑了。
只听得他轻嗤一声,笑声中,是说不出的讥诮和讽刺,就见他斜眼乜了一眼贾环,冷声道:“他除了是我兄弟,还算是什么东西?”
“他————也就剩下我一个兄弟的名头了。”
此话一出,黛玉都怔住了,更何况是贾府众人。
先前贾宝玉和贾府一众人等闹得再过,贾环好歹面上还过得去,闹得再过分,也不过是分家,但象是现在面上这般,明晃晃地不给宝玉这个二哥面子,那————确实不多见。
尤其还是在贾母、王夫人、贾政这些长辈面前,他对于哥哥这般急言令色,难道就不怕说出去,对于他的科举有碍不成?
只此两句话,贾政、王夫人的脸色顿时就黑沉下去。
贾母的呼吸更是急促起来,她头一次没有了荣国公府老祖宗的体面和尊贵,壑然起身,伸出那鸡皮老手,指着贾环,微微颤斗,胸前因为呼吸骤然起伏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而晕厥倒地。
情形————霎是危急。
鸳鸯更是宛若热锅上的蚂蚁,有心上前帮忙给贾母顺气,奈何贾母这会儿气大,便是鸳鸯上前,她也硬着声,梗着脖子,转而就重重拂开鸳鸯的手。
“荒唐!你怎敢如此说话?!就因为你一个远房的表姐,就能对你嫡亲的兄长说出这般言语来吗?嫡庶之分,长幼之分,你也是读过书的,你难道就不懂吗?!”
黛玉心思敏感,身子病弱,便是风刀霜剑严相逼,那也是寄人篱下的时候,如今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她自小也算是玉粒金纯地养着,千娇百宠地养着,哪里曾受过这种委屈和屈辱,黛玉一时之间,泪光隐隐,只是黛玉看似柔软,实则却正如那潇湘竹一般,泪痕虽多,但任凭东南西北风,却扎根在泥泞中,总是身躯有所弯倒,但却不曾低伏。
黛玉只是将泪水含在眼框中,隐而不发。
贾环这会子,嘴角的弧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而迈步,上前一步,将黛玉护在身后。
后方,原本怒气沸反盈天的贾敏,看到这一幕,突然嘴角就是一抽。
这又是什么情况?
自己还没有如何呢,贾环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弟,反倒是护上了,这让贾敏心中似喜既忧。
喜的是,黛玉早就对贾环有意,如今瞧着贾环这主动将玉儿护在身后的样子,似乎也不象是心中全然没有黛玉的样子。
忧的嘛————自然就是,单看贾环这模样,也不知道,这婚约————是不是就要递出去了?
只听得贾环轻声淡淡开口:“老祖宗,我记得,宝二哥现如今,还在吸食大烟吧。”
只此一句话,贾母顿时噎住了。
王夫人和贾政,更是哽得脸红脖子粗。
贾环深知,妇人口舌之利,只是图了个痛快。
面对贾母、王夫人之流胡搅蛮缠,脑子不清楚的,须得打蛇打七寸。
要说贾母和王夫人,乃至贾政的七寸是什么————莫过于贾宝玉了。
而眼下,要说贾宝玉身上的把柄,简直不要太多,在贾环看来,他就象是筛子一般,到处都有把柄漏洞可以抓。
不说别的,单说贾宝玉吸食大烟这事儿,如今对于大烟的禁令愈发严苛,象是大烟、烟馆之类的东西,早就在京城乃至京畿周遭几近绝迹。
就连对于戒烟丸一事,康帝也在着手施压调查。
有着大烟这个由头在,贾环想要整治荣国公府,现如今或许还有些难,但是想要整治贾宝玉————简直不要太轻松了。
甚至贾环轻轻动动嘴皮子和其中的关系手腕,就能让王夫人和贾政也脱下一层皮来。
贾宝玉的脸色憋成酱紫色,但是他的瞳孔中,更多的不是屈辱,而是害怕。
环兄弟都敢冒着父亲勃然大怒而分家,想要惩戒起他这个兄长来,简直不要太简单!
家政倒是想要斡旋一二,勉强撑起一个笑脸,对贾环低头,难得软和着语气,开口:“环哥儿————”
贾环仗着个子高,轻轻一睨,淡声:“父亲,唤我将军便是。朝堂之上,可不以父子相论。”
贾政脸都成了青紫色。
倒是这会儿,一直都不曾说话的贾赦,哈哈大笑,心中倒是痛快了不少,他眼看着这个装模作样的二弟不顺眼,这会子索性也就充当起搅屎棍这个角色,便道:“二弟,环哥儿这话糙理不糙,尊卑有别,你如今到底只是五品员外郎,又身无爵位在身,对上环哥儿,还得加之敬称才是。”
这话看似说的有道理,但实则端的是无理。
这京中,子比父亲官职大的人家,彼彼皆是。
但是真要说起来,在朝堂上也就罢了,寻常在家里,父亲称呼儿子,还要加之一句敬称的————真不多。
贾敬这话,让本就青紫交加的贾政,此时脸上的神色愈发变成酱紫猪肝色了。
王熙凤这时候有意拉偏架,但是她精明的很,就算拉偏架,也拉的贾母等人看不出来,非但如此,王熙凤还觉得,还要让贾母等念着她王熙凤的好处儿。
这不,眼下王熙凤便打着圆场,开口就道:“老祖宗,环兄弟和宝兄弟到底是亲兄弟,亲兄弟便没有闹成这样的道理。
今日之事,说到底,双方低个头便是了。您是老祖宗,我是小辈,好歹还能和环兄弟说上几句软乎话。我跟着环兄弟说说,您也让宝兄弟低个头,赔个不是,今日之事————也就过去了。”
说完,王熙凤便笑呵呵地抱着怀中的衡哥儿,扭过身,看向贾环,自打嘴巴子,佯装赔罪就道:“瞧我这张嘴啊。方才环兄弟好大的阵仗,这不,把我都看呆了去。如今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环兄弟也愈发卓尔不同起来。”
“千错万错,都是宝玉的错,环兄弟和林妹妹切莫委屈动怒,待会儿让那呆霸王过来给妹妹赔个不是。他那张嘴,没轻没重,妹妹不高兴,也合该是整理儿。”
“只是妹妹不高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气着自个儿,也让旁人伤心难过。”
说起旁人,王熙凤那精明的眼睛,便带着似是隐晦的笑意,落在贾环的身上,带着几分戏谑:“妹妹且转过头瞧瞧罢,环哥儿此刻的脸色,都因为你难看的很。这几年来,自从环哥儿读书后,我甚至都未曾看到他脸色这般难看过。”
林黛玉见状,略有些不自在地看了贾环一眼,见他侧脸看去,山根挺拔,唇瓣微微紧抿,眉心略皱,似乎当真有几分不悦。
林黛玉想到这里,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攀升上一抹羞红。
而那厢。
贾母心中举棋不定,有心想要服软,但是又没有台阶下,不知道该怎么开□,更不愿意让贾宝玉受到委屈。
好在,除却一个宝玉外,贾母身边还有一个贴心的鸳鸯。
鸳鸯立于贾母身后,对于今日荣禧堂内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
她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如今老太太年纪大了,这一大家子以前还不觉得,如今瞧着也愈发糊涂了。
便是宝二爷,也没了以前那钟灵毓秀之气,也不知道,宝二爷心中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现如今的模样,究竟和自己曾经口中的禄蠢,有没有什么区别。
宝二爷总说贾环是追求功名的禄蠹,可是在鸳鸯看来,或许贾宝玉算不上是十足的禄蠹,但却是实打实的蠢蠹。
今日之事,是非黑白对错,难道还不明显吗?
想罢,鸳鸯便轻声细语地开口道:“老祖宗,为今之计,面子不面子的,另当别论,如今该是让宝二爷先低头才是。”
见贾母面露不愿之色,鸳鸯心中愈发叹气,面上的声音却愈发轻声细语:“老祖宗,失了面子事小,若是真要让环三爷将这吸食大烟的事情闹大————
那阖府上下,只怕都要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想到这里,贾母心中便是一凛,顾不得太多,转而便冲着贾宝玉招了招手,诱哄这个已经半大的混世魔王起来。
贾环冷眼看着,就见这位曾经尊贵、恣意、张狂到不可一世的贾府宝二爷,此时的脸上却闪过诸多的神色。
先是不敢相信,然后再是屈辱,最后才是不甘愿。
如此种种神情变幻下,贾宝玉才缓步走过来,来到贾环和林黛玉面前。
看着转过脸,看向贾宝玉本人,就变得冷若冰霜的林黛玉,贾宝玉心中骤然苦涩,嘴中更是好象吃了黄连一般苦,于是才嗫嚅开口:“妹妹————今日,是我错了。只是你————”
贾宝玉话才说出口,贾环便不紧不慢地打断:“林姐姐,这里不宜久留,你且带着姑母,回到将军府上落脚,好生休息一番,再慢慢说话罢。”
贾环此话,正和林黛玉和贾敏的心思。
这荣国公府,眼看是待不下去了,听到贾环这话,林家人从善如流,跟着贾环一众人等,就缓缓离开。
等到他们离去后,偌大的荣禧堂,似乎显得格外空旷和萧瑟。
看着贾敏头也不回,一个眼神也没有背影,贾母心中五味杂陈,百般不是滋味儿,竟然有些不知道,今日之事,她究竟有没有做错。
好歹,敏儿也是她的女儿,更别说还有林海这个姑爷在,两家往来走动,若是能够亲热几分,对于如今的贾府来说,也是有几番好处的。
却不料。
正在这个时候,八爷府上的人马,却匆匆来到了荣国公府。
贾政匆忙出去,在外书房接见后,听闻八爷口中的话语,心中大骇,如遭雷劈。
与此同时,贾政的心中,居然还有一丝丝的庆幸和窃喜。
还好,还好。
还好今日他们阴差阳错,和贾敏闹翻了。
如此说来,只怕满京城都知道,林家同荣国公府的关系不甚好。
要说贾政心中如何会有此番想法。
原来是————宫中的林海,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