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持有不同意见的,也是本次会试的副考官之一,此副考官乃是吏部尚书。
诚然,贾环天资非常人能所比拟,但是在场不论是主考官还是副考官,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要知道,吏部————如今可是八爷的天下。
八爷的爪牙党羽,遍布吏部,其中每逢年节,官员任迁,哪一个,不得去拜一拜八爷的码头?
如今贾环跟着雍亲王,而雍亲王虽说一心参禅礼佛,但是到底沾了一个亲王爵位,将来少说也是铁帽子,且四爷排行又比八爷长,又曾养在先皇后膝下。
真要说起来,若非雍亲王一心吃斋念佛,如今的情势如何,有没有八爷贤名远扬的盛况————还难说。
眼下这吏部尚书语焉不详地抬举董玉,似是担忧贾环年轻,心性不够沉稳,无非只是担忧四爷势大,八爷将来无人帮衬罢了。
说到底————只是眼下情势复杂,八爷的党羽,心乱了。
便是官至一品的吏部尚书,也是如此。
既如此,众人也是宦海沉浮的老油子,于是就暂且按下不提,转而都不说话,只是笑呵呵地扯开话题,说起其它的事情来。
而此时。
林如海是真进京了。
还是拖家带口的那种。
这次可不是他糊弄黛玉,嘴上说说那种而已。
林府的车马镖队,停在京城的东直门门口,林海缓缓走下马车,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门,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愣神。
这是多少年了————
他再次回到京城?
林海怔愣之际,后方马车里,黛玉掀起车帘子,眉眼间带着少许好奇和雀跃,神情松泛,不似往常带着淡淡的哀愁,浑似这个年纪的少女一般,狡黠、生动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古灵精怪。
她见林海站在城门口不说话,于是就嗔道:“爹爹难不成是近乡情怯了?此番回京,有我和母亲陪着,爹爹总记挂着道阻且跻,可莫要忘记,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有我和母亲在,便是前路有刀山火海,我们一家人————也能闯上一闯!”
林海听到女儿这堪称是掏心窝子的话语,心中就是一暖,只觉得膝下没有儿子的惋惜,此刻也被黛玉这番细致体贴所感慰。
膝下没有儿子又如何?
一个黛玉,聪慧灵俐,兼之又有女儿家的细致,林海只觉得老怀甚慰,尤其是眼下他又筹谋了一个佳婿贾环。
此番进京,一则是为了《百官行述》,秘密呈现给康帝。
二来,也是为了在京中安定,让将军府和林府亲上加亲,两边结为几女亲家,永享秦晋之好。
等进了京城,林海回过头,跟贾敏秘密商量起来。
说起来,这次进京,越是一次豪赌,说九死一生有些夸张,但事实也确实危险。
有《百官行述》握在手中,此时的林海,便好似逆风执炬,稍有不慎,便有烧手之患。
只是眼下这个烫手山芋,眼看是扔不掉了,林海也已经踏上“贼船”,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但是临走前,为了稳妥起见,林海想要将妻女托付给旁人。
在来之前,江南扬州的林府里,讨论起托付的人家时,林海和贾敏都犯了难。
说到底,眼下最多不过是两个选择罢了。
一个是京城的荣国公府,只是荣国公府行事荒诞,府中更是有一个臭名昭着的贾宝玉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犯了痴狂病。
一个自然就是尚未成亲,没有家室的贾环。
将军府中,有两个姨娘,一个赵太宜人,显得不怎么方便。
也就是眼下来京的路上,林海夫妻忙着另外事,没听说贾府隐瞒的宝玉烟鬼案,要不然,他们宁可选择麻烦一下贾环,忍耐一下这种不方便,也不会选择去荣国公府小住片刻。
但不管如何,贾母听到贾敏和林黛玉要来府上的消息,这些日子愁眉不展的样子,总算舒缓了不少,以至于如今日子到了,贾母大清早起来,便穿上了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外面更是围了个大斗篷,戴着灰鼠暖兜,端坐在荣禧堂正上方。
说来,今日贾宝玉也盛装打扮了一番,若是贾环在此,定能看出,这其中的缘分二字,还真有些说不清,明明黛玉如今对于贾宝玉没了什么心思,但在此时初见时,贾宝玉穿着打扮,和原着中,竟是一模一样。
要说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脖子上那块镶崁有金螭璎珞的通灵宝玉————消失的无影无踪。
平日里贾宝玉的脖颈上,没了那块通灵宝玉,瞧着总是空荡荡的,后来总见他摸着脖颈,魂不守舍,贾母便从库房中,斥了重金,又掏出了鸽子蛋大的鸡血石,熔造了一个鸡血石金项圈。
这鸡血石金项圈,挂在脖子上,分量是有了,但是任是过往的王夫人、贾母看了,谁人心底,到底不惋惜一声?
只是事从权宜,先前卖宝玉这事儿,贾政做的,就算是一向疼宠宝玉的贾母,也不能多加指责,只能自己生了闷气,转而就病倒了。
也就是眼下黛玉这个外孙女来荣国公府,贾母缠绵的病势才有所好转。
等荣禧堂内喧嚷一片,坐满了人后,王熙凤瞧着贾母和贾宝玉喜气洋洋的样子,按了按嘴角带着隐秘讽刺的笑意,转而又露出笑语晏晏的模样来:“老祖宗今儿个气色倒好,我远远瞧着,红光满面,仿佛象是有喜事将近似的。”
王熙凤其实早就知道,今日要发生什么事儿,只是为了逗趣儿,故意不说出口,特意在贾母这里讨个彩头,毕竟这么多天没露面,按照王熙凤的性格,怎么说也该好好露脸当一下“破落户”。
果不其然,贾母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的笑意愈发盎然,转而便笑着开口道:“说起来,确实有一桩天大的喜事。我那外孙女,打小都没有见过一面,如今好不容易听说她进了京,我这老婆子可不就得支棱起眼皮子,好生瞧瞧那嫡嫡亲的外孙女吗?”
“说来也是巧了,前头儿我才跟敏儿说过,咱们荣国公府上,有一个宝玉,是我心尖尖上的玉儿,另一个敏儿家的黛玉也是玉儿,两个玉儿凑一对,若是能够亲上加亲,那自然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邢夫人坐在下边,听到这话,趁人不注意,悄悄翻了个白眼,很是不屑。
老太太也是糊涂了。
要说原来的贾宝玉,配得上林黛玉,那倒是还有几分说法,勉勉强强也够格。
可是如今————
也不瞧瞧贾宝玉都成什么样儿了?
贾宝玉如今没了差事和通灵宝玉也就罢了,偏生还染上了烟瘾,甭以为她不知道这些日子,府里面贾宝玉吸了又戒,戒了又吸的情景,其中反反复复、断断续续,但要真说下定决心,彻底戒烟————还真没有!
最后还不是得让贾母掏出体己银子,花费高昂的价格购买戒烟丸?
且邢夫人最近隐约听到贾赦口中的风声,贾赦在外头花天酒地,但阴差阳错的,认识的人倒也不少。
其中就有一则传闻,说是朝廷对于戒烟丸,也要加以管制起来。
若是如此,等戒烟丸都管制起来,贾宝玉日后会如何————邢夫人都有点难以想象究竟会如何。
要说如今的贾宝玉,想要娶林黛玉,别说姑爷林海了,就连老太太的亲女儿贾敏只怕都会变了颜色,不怎么愿意。
王夫人这会几倒是有些期待。
虽说她看不惯贾敏,也天然不喜欢黛玉,但这不是眼下没得挑了么?
比起商贾之家的薛宝钗,林黛玉的出身门第,显然更加清贵,尤其是林海还是两淮巡盐御史,出自书香门第的同时,他府中也极其殷实,这一点从每年送到荣国公府的年礼就能看出。
两厢比较下,王夫人突然觉得,若是林海还在,接受贾敏这个亲家————似乎也不是不行。
倒是贾宝玉,这会子听到扬州林府的一个神仙似的妹妹来了,没了前几日因为贾环科举的沉闷心态,反倒真有了曾经那些活泛气息。
就见他虽然双眼略显疲惫,眼白内交织着红血丝,但是贾宝玉这会子也还是期待地扬起一抹笑容,仰起头,冲着贾母便道:“老祖宗,妹妹可曾到门口了不成?那起子奴才刁钻使坏,定是看妹妹年纪小,这才欺负了妹妹去。老祖宗,你可要好生教训那起子碎嘴子奴才,不让这神仙似的妹妹在咱们这处儿受委屈。”
贾母听到这话,便有些欣慰,她心底怀揣着掇两个玉儿的想法,自然乐意看到宝玉对于黛玉亲近。
至于黛玉是什么想法————贾母并没有想过,只是她很自然地就想着,曾经的贾宝玉在,府内的姐姐妹妹几乎都围绕着贾宝玉转,旁的且不论,单说贾宝玉那张哄人的嘴,便是王夫人铁石心肠,有的时候也遭不住。
黛玉不过只是一个小姑娘,难不成还能逃得了宝玉这张嘴?
正是这会子说话的功夫,那边贾敏和黛玉————缓缓从外头走来。
因着眼下贾敏和林海都还在的缘故,他们如今入府,走的倒不是角门,而是荣国公府的大门。
只是始一进门,掀起那珍珠串成的帘子,林黛玉的眉头便微不可见地蹙起来了。
只见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这言语间,既无敬称,且房内乱糟糟的,丫鬟婆子悉数都是一片笑语晏晏,说着闲话的模样,反倒与扬州林府中的情形,大为不同。
林黛玉想起母亲说得话,说是外祖母家非同一般人家,但是又想起贾环的经历,一时之间,对于这外祖母家竟生出些许疑惑来。
难不成,母亲所说的不一般,竟然是这般的“不一般”么?
林黛玉心中思忖,面上不显,莲步轻移,上前一步,来到贾母面前,腰间一抹素带,更是显得她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
旁边的贾宝玉这会子倒是不出声,贾母起初生疑,等再看去的时候,便欣慰一笑。
她道这玉儿缘何此时不出声,原来是看到林黛玉,见她容貌好似仙宫素娥,月中嫦娥,气质更如娉亭袅娜如同一朵淡雅脱俗的水莲花,贾宝玉这会子————是看呆了去!
只是贾宝玉如今虽然憔瘁,至少相貌放在那,若是寻常男子,露出此般痴态,早就愚钝不堪,令人生厌。
可在贾母眼中,贾宝玉此情,竟然还透露出几分憨态可掬,天真烂漫。
贾母上前和黛玉,自是好一番抱头痛哭,纵使黛玉来之前,对于荣国公府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但此刻面对这位外祖母的“真情流露”,还是忍不住眼框微红,转而情绪激动,便掩唇微咳喘几声。
贾敏心中着急,对于贾母也不免有了几分埋怨。
母亲这样,倒象是她和老爷都不在了似的,明明是大好的日子,也早已知晓黛玉生来便有不足之症,体弱身娇,但仍是这般哭嚎。
好在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歇,那边贾宝玉瞧见林黛玉便是低声啜泣,也有一番风流体态后,于是便怔怔开口:“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嗔怪了他一眼,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
宝玉扭脸便又道:“虽然未曾见过妹妹,但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便抚掌大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黛玉闻言,微微蹙眉,总觉得这话过于狎昵,有几分不适。
就见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黛玉下意识地就退后一步,略作防备,贾宝玉面上的笑容一顿,有些尴尬,转而就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
什么字,同他有什么关系?
好生无礼的蠢蠹!
黛玉心中不满,但碍于贾母、王夫人在场,只得说了名。
宝玉又问表字,黛玉皱眉:“无字。”
于是,宝玉就仰面大笑,很是喜悦,似乎想做出亲昵的样子,但见黛玉疏离,却只能汕讪顿在原地:“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此话一出,黛玉、贾敏的神色,顿时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