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三楼临窗的隔间里,檀香袅袅绕着青瓷盏。
老者指尖捻着半缕银须,正与身旁同僚对坐品茗,楼下忽传清越吟哦,二人执杯的手同时一顿,眼底皆掠过几分讶异。
“陈公,”同僚搁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些不可置信,“这荣家二郎……竟不似外头传的那般顽劣,倒有几分‘浪子回头’的意味了。
他这话并非无由——前两年便听闻荣妃这位弟弟收敛了脾性,不再日日纵马街头、寻欢作乐,方才那句“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看似念旧,实则是把往日的浪荡行径摆出来剖白,没有半分遮掩,反倒透着股坦荡。
陈执中闻言,忽然抚掌低笑,指尖在茶案上轻轻一点,反倒岔开了话头:“听他这‘蓼茸蒿笋试春盘’的意趣,老夫倒忽然馋起蒿笋来了,这等应季鲜物,配新茶才是真滋味。”
他这话看似漫不经心,却藏着对荣显词句的暗赞:
寻常写春食,多是堆砌珍馐,荣显却独提“蒿笋”,把市井间的清雅滋味写得鲜活,既合了“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冲淡,又比寻常文人多了几分烟火气。
…
“慎之兄好文采。”
沉文渊脸色有点发黑,不得不拱手认输,大周诗词注重明志跟意境,跟书法一样,不重形而尚意,越是如此越是收追捧。
“那你自罚一杯!”
搞了半天,一首词做不出来,应该罚一壶。
荣显突然觉得没了意思,刚想问一下郑毅夫在哪个隔间,不料沉文渊还不服气。
“请沉行首再出题。”
荣显也有些恼了,给脸不要脸,这只是个架空的大周,历史上很多千古绝唱都没有,真要是较真,他能抄死沉文渊。
“来来来!”
沉砚秋不想玩了,荣二郎做的词根本不适合改成小曲儿,她想要的是那种恩爱缠绵,辗转悱恻的。
“不若用《青玉案》作词?”
“听着!”
荣显不等沉文渊开口便“借”来一首,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沉文渊脸都绿了,手中酒杯滑落,呆立当场。
身后学子忍不住感叹,“这…荣二郎《青玉案》一出,馀词俱废!”
有这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以后青玉案还怎么填词。
每个词牌名都是固定的,若是有千古绝唱,基本就不会有人玩了,读书人也是要脸的。
“不可能!这……这定是旁人代写的!”沉文渊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因气急而发颤,
“你荣显是什么名声,汴京谁不知晓?这般词句,绝不可能是你自己写的。”
他为了今日的樊楼诗会,从半月前便开始琢磨诗词,连衣料纹样都挑了最显文雅的暗纹兰草,满心要压过众人出尽风头,却偏偏被荣显这半路杀出的“浪荡子”抢了所有目光,所有准备都成了笑话。
“住口!”
一声沉呵陡然从四楼雅间传来,如同惊雷炸在喧闹的大堂里。
众人循声抬头,看清楼上凭栏而立的两人时,方才还围着沉文渊附和的宾客瞬间变了脸色,忙不迭地整理衣袍,躬身垂首,慌乱行礼:“见过陈公!见过欧阳学士!”
楼上立着的,正是当朝大相公陈执中,与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欧阳修。
陈执中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扫过楼下面如土色的沉文渊,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训斥:
“方才那《青玉案》本是千古绝唱,若真是代写,作者岂会甘心让他人扬名?你自个儿才疏学浅,倒见不得旁人露真才!”
沉文渊万念俱灰,完了,全完了。
陈执中你个老匹夫,嘴特么真毒,就凭刚才一番话,他名声尽毁,别说科举了,能保住现在的功名就不错了。
荣显也是吓了一跳,卧槽,朝中当官的嘴是真的能杀人,合著不仅能喷,还要往死里喷。
一句话就能毁了一个人,这不乏有名气大的作用,相信第二天,满汴京都知道今天的事。
学到了学到了。
陈执中与欧阳修不过露了一面,便退回了雅间,并未再多干预。
在他们眼中,词赋终究是消遣小道——即便真是千古绝唱,也远不及经世济民的道理要紧,能开口呵斥沉文渊、为荣显正名,已是格外的赞赏。
毕竟眼下的荣显,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外戚子弟,或许要等将来他真能入朝任事、担起实务,才算够格与他们同坐案前,论政谈笑。
不过也因为陈执中的露面,整个樊楼都安静了许多,直到陈大相公离去,樊楼顿时热闹起来。
隔间中,杨文远一把搂住荣显,神色激动,
“二郎,我的荣二郎,你刚才听到陈相公的话了没,千古绝唱,你出名了知不知道…”
“我一直很出名。”
荣显哈哈一笑,整个汴京,谁人不知道他荣二郎。
“不是这个意思,你…你倒是洒脱。”
杨文远也冷静下来了,是啊,荣二郎什么时候不出名,只不过,这次可能是扬名,名声立马就能扭转过来。
“行了,走,去认识一下江西郑毅夫。”
两人出了门,打听了一下,朝着另一个隔间走去。
荣显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沉砚秋便踩着裙摆、风风火火地从楼梯口冲了上来,嘴里还不住地唤着:
“荣二爷!二爷啊!”
她这会儿肠子都快悔断了,先前他从未正要看过荣显,顶多是捧场做戏。
如今见他不仅写出让陈相公都赞的词句,连欧阳学士都为他站台,才知是自己看走了眼。
这“裤腰带”从前绑得太紧,把贵人都挡在了外头,眼下好不容易松了劲,满心想找荣二爷说几句话,补上前头的冷落。
可等她气喘吁吁地冲到荣显方才坐的隔间门口,却只看见满桌杯盘狼借。
茶盏歪在桌边,吃剩的春盘还留着半根蒿笋,唯独那道她要找的人影,早就没了踪迹。
沉砚秋站在空荡荡的隔间里,手还僵在门帘上,语气里满是急惶和失落:
“怎么走了?怎么偏偏这时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