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老太太轻咳一声,压下笑意,看向一脸苦相的盛纮:“这是出了什么事,瞧你慌慌张张的,失了往日的沉稳。”
盛纮正是满心憋屈,方才在路上还被荣显故意吓唬了几句,此刻更是愁眉不展。
他上前一步,对着盛老太太拱手行礼,将方才在朝堂上与王安石起争执、而后被调去群牧司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语气里满是担忧:
“母亲,儿子实在不知,究竟是哪里得罪了王大人,再者说,群牧司管的是马匹,儿子素来擅长的是财政庶务,如今骤然调去管马,儿子虽不是不能做,可心里实在没底,更怕日后在公务上,王大人会处处为难……”
他这话倒是实情,并非推诿,只是骤然离开熟悉的领域,又得罪了朝中同僚,难免忧心忡忡。
盛老太太听完,眉头紧紧蹙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也有些想不通其中关节。
她沉吟片刻,目光忽然落在了坐立不安、眼神躲闪的荣显身上:“二郎,你先前曾提醒过你伯父,让他多关注马政,莫不是你早有耳闻,知道他会被调去群牧司任职?”
这话一出,盛纮也猛地看向荣显,眼中满是诧异。
当初荣显说这话时,他只当是年轻人随口一提,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倒象是早就知道一般。
一时间,寿安堂内的三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荣显身上,那眼神里有疑惑、有探究,看得荣显脸颊微微发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嗨,这可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当初他听说盛怂怂因为议亲跑路,一时气不过,便私下找了机会给盛纮上了点眼药吧?
他眼珠飞快地转了转,很快便有了主意,连忙起身拱手,语气躬敬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谦逊:
“说来也是缘分。当初袁伯爷突发重病,卧床不起,朝廷上下都为此事忧心。我偶然想起,大律之中本就有‘知州、通判兼领牧监’的旧制,便斗胆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句,举荐有地方庶务经验的官员兼领马政,没成想竟被陛下采纳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真诚”的笑容:“如今伯父得此差事,又能为朝廷分忧,真是公私两宜、双喜临门,也算是我为盛家略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方才那番话,说穿了不过是“忽悠”,可换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便将自己公报私仇的小心思,包装成了为国荐才、体恤朝廷的坦荡之举,既顺顺利利回答了盛纮职务变动的疑问,又半点没露自己的真实心思。
他面上依旧是那副谦逊恭谨的模样,仿佛真的只是尽了份臣子本分。
更妙的是,他只说自己提了“按旧制举荐地方官员兼领马政”的建议,绝口不提举荐的正是盛纮本人,硬生生将自己从幕后推手摘成了“建言者”,让盛纮与盛老太太下意识以为,最终调令是皇帝依着旧制拍板的。
果然,盛纮听完,嘴角控制不住地狠狠一抽,脸上满是“居然是这样”的错愕,一时竟不知该哭该笑。
盛老太太则目光沉沉地看了荣显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探究,任她心思再缜密,也没往“小心眼”三字上想。
毕竟那时候,荣家与盛家素无往来,更别提议亲之事,荣显根本没有针对盛纮的理由,谁能想到这小子竟是记恨上了当初盛纮为躲议亲而“跑路”的事。
这便是语言艺术的精髓所在,荣显只提“袁伯爷抱恙”,却绝口不说是“何时抱恙”“为何抱恙”,故意模糊了最关键的时间节点。
若是盛纮与盛老太太知道,袁伯爷病重的日子,恰好是盛纮跑路的那段时间,定然能瞬间看穿荣显的小心思。
可偏偏,荣显掐断了这关键的因果链条,只给他们看“为国荐才”的表象,让他们只能将这场公务调动,当成一场啼笑皆非的巧合误会。
果不其然,盛老太太无奈摇了摇头,“既然是陛下指派,你尽心尽力办好即可,反过来说,既然陛下能指派你,说明你也算是入了陛下的眼,也是一件好事。”
“母亲说的是。”盛纮略微一思索,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否则皇帝为什么不指派别人,偏偏指派他,这说明皇帝心里是有他的。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欣喜不已,心中发誓一定要把差事办好,到时候没准因此被陛下更加看重。
只是想到王安石,脸色一僵,焦急的看向荣显问道:“贤侄,你对王大人知晓多少,是怎么样一个人?”
事关官途,他也顾不上许多,只能虚心跟佳婿请教起来。
“王安石此人…”荣显沉默片刻,斟酌道:“这位王大人,为人刚正,做事极重法度与实效。跟他共事,伯父只需直言不讳、踏实办事,凡事讲清利弊与依据,别搞虚头巴脑的应酬,他便会认可你。”
“如此…简单?”盛纮诧异不已。
“不错。”荣显哈哈一笑,“伯父也见过王大人,便知这人邋塌不已,却不知也是有原因的。”
他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补充道:“王大人务实,一心公务,甚至连整理仪表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就是性子急躁了些,若是他说了什么不快的话,定不是什么针对,只不过是怕误了公务而已。”
他这么一说,盛纮恍然大悟,怪不得王安石一副不通人情世故的样子,原来是这个原因,他还以为是被针对了。
想想也是,若是王安石真的是什么不可理喻之人,也不会官袍上爬虱子,向来是醉心公务所致。
这样的人更加好相处,说话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便好,反而少了一些勾心斗角,也蛮不错的。
想到这里,他好奇的问道:“贤侄之前说,王大人对世禄之家有所偏见是怎么回事?”
荣显大吃一惊,反问道:“伯父为什么这么问,读书人看不起勋贵不是很正常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