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
寿安堂内,烛火摇曳,映得满室光影昏沉。
盛老太太端坐于上首圈椅中,华兰陪在身侧,一手轻轻搭在老太太腕上,眼底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担忧。
老太太感知到她的不安,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沉静,无声地安抚着。
下首的王若弗早已坐立不安,手里攥着帕子,频频抬眼望向门口,脚尖在裙下不自觉地轻点着,嘴里低声嘟囔:“怎么还不来?这都多久了,真是急死个人。”
一屋子人皆敛声屏气,连丫鬟们都大气不敢出,只伴着烛火“噼啪”的轻响,干等着某人归来。
“来了来了!”廊下忽然传来小厮的通传声,话音刚落,众人齐刷刷扭头望向门口。
盛纮一身藏青官服,步履匆匆地跨进门来,额角还带着薄汗。
王若弗见状,忙不迭吩咐丫鬟:“快,给老爷上盏热茶,润润嗓子!”
“母亲。”盛纮先向上首的老太太躬身行礼。
“快坐下,不必多礼。”老太太摆了摆手,语气平和。
“哎!”盛纮应着,提着官服下摆落座,端起丫鬟奉上的热茶,先是抿了一口,又慢悠悠抿了第二口,指尖还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这副慢吞模样可把王若弗急坏了,她“啪”地一拍圈椅扶手,柳眉倒竖:“官人!你倒是快说啊!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一屋子人悬着心等你,真真要急死个人。”
盛纮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这才不急不缓地放下茶盏,故意避开王若弗焦灼的目光,转向盛老太太,朗声道:
“说出来你们或许都不信,就今日上午,扬州城里凝光斋龚老爷子,当着街上好些人的面,直直给荣二郎跪下了,死缠烂打要拜师学艺。”
“啊?”
华兰与盛老太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十足的诧异。王若弗更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忙用帕子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
那凝光斋的名号她如何不知,龚掌柜的铜镜手艺在扬州府数一数二,她屋里那面雕花铜镜,便是特意托人从凝光斋定做的。
可就是这么一位小有名气的老匠人,竟能拉下脸来当众下跪拜师?
王若弗实在难以置信,她先是看了看老太太,又转头瞧了瞧一旁摇头咋舌的刘妈妈,这才看向盛纮,满脸质疑:“官人,那龚老爷子都多大年纪了,一把岁数,面皮都不要了,竟能当着众人的面下跪拜师。”
说着,她愈发怀疑,声音都低了几分:“莫不是府衙里的人嚼舌根,浑说的吧!”
一听这话,盛纮顿时不乐意了,腰板一挺,满脸傲色:“大娘子你自己打听不着内情,可别以为我这个扬州通判是吃素的。”
他在扬州任上三年,大小事务皆了如指掌,府衙上下谁不敬畏他几分,这扬州城里的事,还没有他打听不到的。
若不是今日这事发生得突然,底下人早就巴巴来禀报了,哪里还用他亲自去府衙核实。
“哎……呵呵呵。”王若弗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忙解释道:“官人你好歹也是个做官的,下僚说两句参考一下,你非要这般挤兑人不可。”
盛纮抿着嘴,嘴角微微勾起,却不再接话,就这么端坐着品茶,急得王若弗在椅子上坐立难安,连帕子都快绞烂了。
“罢了罢了,”王若弗实在熬不住,语气软了下来,“只求官人快说吧,一屋子人都等得心急呐!”
这话一出,华兰与盛老太太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这夫妻俩,向来是这般热闹,倒也有趣得紧。
盛纮见众人都急了,这才清了清嗓子,叹了口气道:“要说这龚老爷子,也是个拎不清的,你说惹谁不好,偏偏去惹荣二郎,还用的是这般下作的手段……”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当着众人的面,他竟说什么终身伺奉,就为了求荣二郎那琉光宝鉴的制镜技艺。”
“啊!”王若弗满脸嫌恶,心直口快地嚷嚷起来:“那龚老爷子都多大年纪了,怕是没几年活头了吧!他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
再说学本事哪有这般道理?
凡是拜师学艺,总得过那三道“生死关”。
入门先看根骨品性,再看出身来历,还得有可靠的引荐人;像手艺行当,更有甚者要求“签死契”,学徒期三五年无分文工钱,生死皆由师傅定夺,寻常穷人连入门的资格都没有。
便是入了门,先得做三五年杂役,挑水做饭、洒扫庭院、伺候师傅全家上下,美其名曰“磨性子”,实则是考察忠诚度;师傅从不主动传授技艺,全靠徒弟自己“偷学”“悟”,半点错处都不能有。
更别说行当里的规矩森严,讲究“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内核技艺只传嫡传弟子。
学徒还得对师傅绝对服从,便是打骂也不能还嘴,往后还要为师傅养老送终,一旦违背规矩,不仅会被逐出师门,还可能被整个行业封杀,一辈子都不能再吃这碗饭。
那龚晁都五十多岁了,也是从学徒一步步熬出来的,怎会不懂这些?
王若弗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笃定道:“他这般行事,恐怕是存了不好的心思。”
“可不是嘛!”盛纮放下茶盏,继续说道:“这还不算完,那龚老头见荣二郎不松口,竟搬出‘有教无类’的说法来胁迫他,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要毁了荣二郎的名声。”
“啊!”这次轮到华兰惊呼出声,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满脸担忧地追问:“那……那二郎是怎么应对的?”
她自幼受礼教熏陶,最清楚读书人最是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
龚晁这一手,简直阴毒至极,当众下跪求师不成,便借着自己一把年纪和匠人名声撒泼缠磨,明着是求艺,实则是把荣显架在火上烤。
他算准了读书人顾惜名声,不敢当众硬拒一个“求艺心切的老者”,一旦荣显说重话,便会落下“恃才傲物、欺凌长辈”的骂名,可若是妥协,又要平白交出独门技艺,当真是进退两难。
华兰不由得替荣显捏了把汗,目光直直地看向父亲,满是急切。
见女儿这般担心,盛纮哪里还敢耽搁,忙道:“荣二郎也是个厉害的,当场便揭穿了龚晁的真面目,还说若是龚家愿意入荣家为仆,安心当差,他便会考虑将技艺传给他……”
“那他怎么肯?”王若弗想也不想便插话,满脸难以置信,“龚家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也是有铺面有伙计的,怎会甘心去给人当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