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云梭化作的墨色流光,在云层中穿行,速度不疾不徐。
梭内的空间,静谧得有些过分。
风朵朵与黄萱盘膝而坐,双眸紧闭,看似在调息吐纳,恢复着二十年苦修所耗损的元气。
但那偶尔轻颤的睫毛,以及周身难以完全平复的法力微澜,都昭示着她们的心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二十年的岁月,在兰幽泽那片绝地中,是神魂与肉身无时无刻的煎熬。
而如今,这归途中的每一息,对她们而言,却成了另一种更为磨人的凌迟。
她们宁愿在兰幽泽中再走二十年,也不愿这飞梭如此快地抵达终点。
因为终点,也意味着离别。
云天同样盘坐于梭头,他没有去打扰二女,亦是在默默恢复。
飞升魔界,是他修行路上最大的一道关隘,是真正的生死之劫,他必须将自身的状态调整至最巅峰。
他的神念分出一缕,维持着魔云梭的平稳飞遁,心神却无法完全沉静。
左边,是风朵朵清冷如仙的气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剑兰之香。
右边,是黄萱温软活泼的气息,此刻却染上了一抹令人心怜的幽怨。
这两种气息,早已在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中,刻入了他的魂魄深处。
他知道,此行一别,再想闻到,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或许,是千年。
或许,是万年。
甚至……永无再见之期。
飞梭就这般不间歇地飞驰着,梭内的气氛,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着一股愈发浓重的、压抑到令人窒息的伤感。
时光,在这沉默中悄然流逝。
这一日,一直平稳飞行的魔云梭,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顿,悬停在了高天之上。
这轻微的停顿感,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风朵朵与黄萱的心上。
到了。
二女几乎是同时睁开了双眼,那两双在虚空中淬炼了二十年的美眸,深邃而明亮,此刻却不约而同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们缓缓起身,一左一右,自然而然地来到了云天的身旁。
顺着云天的目光,她们看向了下方。
那是一处极其幽深的峡谷,两侧是万仞绝壁,谷底云雾缭绕,不见其深。
而在峡谷正上方的某处虚空,以她们如今对空间法则的感悟,能够清晰地感应到,正有一股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稳固的空间波动,从虚空的更深处隐隐传递出来。
那里,便是一处天然的空间节点,是这方天地最薄弱的壁垒之一。
也是他,将要离去的地方。
离别,已在眼前。
风朵朵心中莫名地一紧,那股酸楚几乎要冲破她身为剑修的坚韧道心。
她再也无法维持那份清冷,一只柔若无骨的玉手,已是紧紧握住了云天宽厚的右手。
她没有说话,只是透过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与力量,诉说着她全部的、默默的不舍。
另一边,黄萱再也抑制不住。
她整个人都扑了过来,紧紧搂住云天的左臂,将脸颊深深地埋在了云天的肩头。
温热的清泪无声地滑落,很快便浸湿了云天肩上的青衫,那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像一根根针,扎在云天的心上。
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仿佛要将二女身上那独特的、让他无比眷恋的气息,全部揉进自己的肺腑,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许久,他还是化作了一声悠长的轻叹。
这声叹息里,有不舍,有眷恋,有无奈,更有身为一个修仙者,不得不前行的决绝。
他手腕上的储物戒光华一闪,两道青光无声飞出。
两枚通体碧绿、雕琢着精美云纹的储物戒,静静地悬浮在他的掌心。
这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早就为二女备好的。
里面,有堆积如山的极品灵石与魔石,有他亲手炼制的、足以让化神修士都眼红的各种极品灵丹,有无数外界早已绝迹的万年灵药,更有他毕生收集的各种珍稀材料与功法典籍。
每一枚戒指里的财富,都足以堪比此界一个顶尖宗门数万年的积累。
他知道,这一别,不是区区数百年可以重逢。
若他陨落在魔界,那这一别,便是永诀。
若他能在魔界站稳脚跟,那再相见,也要以万年为计。
他能留给她们的,除了那份对空间法则的感悟,便只有这些足以让她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安身立命的资源。
云天将两枚储物戒,分别塞进了风朵朵和黄萱的手中。
那冰凉的戒身触碰到温润的掌心,让二女的身子都是一颤。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低下头,在那两片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如蜻蜓点水般,各自留下了一个温柔的轻吻。
做完这一切,他毅然跨出了魔云梭,身形飘然飞向那片波动的虚空。
飞梭内,风朵朵紧紧攥着那枚冰凉的戒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黄萱则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如刀割。
就在她们以为他会就此离去时,飞至半空的云天,却忽然停下了身形。
他缓缓转身,面向飞梭,面向那两张梨花带雨的绝美脸庞。
他的脸上,没有了沉重与压抑,而是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脸,那笑容,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
他的声音,穿过风声,清晰地传入二女的耳中。
“保重!”
仅仅两个字,却重若万钧。
风朵朵看着他熟悉的笑脸,终于也含笑点头,只是那笑容中,蓄满了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让她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令人心碎的凄美。
黄萱早已泣不成声,她紧紧挽着表姐的手臂,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
她看着那个让她爱入骨髓的男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保……保重!”
听到她们的回应,云天脸上的笑容更盛。
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便会舍不得离去。
他猛地转身,再不回头!
来到那片空间节点之下,他先是取出那枚珍贵的“渡虚神符”,往自己身上一拍,一层银色的光晕顿时将他全身笼罩。
而后,他双臂一振,双手之上,璀璨的金芒微闪。
就那么看似随意地,朝着前方的虚空,猛地一插!
“嗤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锦帛被撕裂的刺耳轰鸣声,骤然响彻整个峡谷!
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虚空,竟被他用双手,硬生生地撕开了一条半丈长、一尺多宽的漆黑裂缝!
裂缝之中,是深邃到极致的黑暗,狂暴的空间乱流与毁灭性的气息从中疯狂涌出,却被云天身上的银色光晕尽数隔绝在外。
云天没有半分迟疑,一个闪身,便毅然决然地钻入了那道裂缝之中。
他的身影,瞬间被那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下一刻,那条被强行撕开的空间裂缝,在天地法则的自我修复之下,仅仅维持了不到三息的工夫,便在一阵扭曲中,缓缓合拢,最终消失不见,恢复如初。
高天之上,风声依旧。
峡谷之中,云雾翻腾。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留下一艘孤零零的墨色飞梭,以及飞梭之上,那两道肝肠寸断的伤心倩影,痴痴地望着那片空荡荡的虚空,驻留了许久,许久……
裂缝闭合的瞬间,云天便坠入了一片绝对的虚无。
没有光。
没有声音。
甚至连上下四方的概念都彻底消失。
他整个人化作了一片无根的浮萍,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宏伟力量包裹着,朝着某个未知的方向高速推动。
这就是界与界之间的穿行。
与当年从鲲域出来时,那充满了时空乱流的凶险通道不同,这条空间路径显得异常稳定。
尽管如此,那股源自空间法则本身的碾压之力,依旧让云天体表的银色光晕泛起阵阵涟漪,光芒明灭不定。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心神凝聚到了极致。
那两张梨花带雨的绝美脸庞,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心痛。
但他瞬间便将这股足以动摇道心的情绪,死死压在了心湖最深处。
此刻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前路是生是死尚且未知,任何一丝分神,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云天分出一缕神念,极其谨慎地探出护体银光,去感知外界的真实。
神念刚一离体,便感受到一种与下界截然不同的空间法则。
这里的法则更加致密、完整,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气息。
如果说下界的空间法则是被人精心挑选、雕琢过的美玉,那么这里的法则,就是一块未经任何处理的混沌原石,充满了原始、野性的力量与混乱。
两度穿行兰幽泽的经历,让他对这种感知尤为敏锐。
他甚至能“看”到,在这片深邃的黑暗中,偶尔有几道细如发丝的青、金色电弧一闪而没。
那是空间之力与时间之力交错时,偶然迸发出的具象化形态。
任何一道,都足以轻易抹杀一名化神初期的修士。
云天立刻收回了神念,不再去进行这种危险的试探。
他转而内视己身,开始为抵达之后,做着最关键的准备。
《混沌道经》的法门,在他体内悄然运转。
丹田气海之中,那团灰色的、仿佛蕴藏着一个初生宇宙的混沌元气,开始缓缓旋转。
随着功法的催动,一丝丝精纯至极的混沌元气,沿着四肢百骸的经脉缓缓流淌。
这是一个逆转的过程。
在流转的过程中,这些灰色的元气开始发生奇妙的质变。
它们的颜色由厚重的灰色,逐渐变得深沉、幽暗。
最终,化为一种粘稠如墨、却又带着一丝诡异活性的漆黑能量。
魔气!
而且是最为精纯的本源魔气!
这便是《混沌道经》的逆天之处,万法归元,亦可由元化万法。
只要云天愿意,他可以将自身的能量,完美地模拟成此界任何一种主流力量体系,无论是灵气、魔气,还是鬼气。
这也是他敢独身飞升魔界的最大依仗。
随着转化的进行,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在发生着根本性的改变。
原本那股属于人族修士的温润祥和,渐渐被一种深沉、霸道、充满了侵略性的魔道气息所取代。
在这种时时被动向前的力量推动下,云天感知不到速度的快慢,也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
他只知道自己确实在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又或许是数个时辰。
就在云天将体内八成的灵元都转化为魔元之际,前方的绝对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抹微弱的亮光。
那亮光仿佛是黑夜中的一粒微尘,却又无比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从亮光出现,到它占据整个视野,几乎没有过程可言。
云天只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仿佛整个神魂都被抛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疯狂搅动。
下一刻,脚下一沉。
他踩在了实地之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厚重感,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狠狠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天道法则的威压!
比下界浓郁了何止十倍!
在这股威压之下,他感觉自己的行动都变得有些迟滞,仿佛身上背负了一座无形的山岳。
同时,一股股冰冷、暴虐、充满了毁灭与混乱气息的能量,顺着他的口鼻、毛孔,疯狂地向他体内涌来。
这便是魔界的天地魔气。
若是寻常人族修士在此,恐怕不出十息,便会被这狂暴的魔气侵蚀道基,污染元神,最终沦为只知杀戮的魔物。
但云天只是眉头微皱,体内早已转化完成的本源魔元自行流转,轻而易举地便将这些涌入体内的驳杂魔气同化、炼纯,化为己用。
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消失。
这里,确实是魔界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