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诸葛亮、诸葛乔父子便陪同华佗,前往法正府邸。
法正官居尚书令,是刘备麾下极为倚重的谋臣,与诸葛亮并列为刘备左右手,只是二人风格迥异,法正更擅奇谋诡略,性情也较激烈。
如今他病重已有时日,成都良医遍请,收效甚微。
法府庭院清幽,却弥漫着一股药石无法驱散的沉郁之气。
卧榻之上,法正形容枯槁,面色黄蜡,唯有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仍不时闪过锐利而不甘的光芒。
见诸葛亮亲引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进来,法正挣扎欲起,被诸葛亮快步上前轻轻按住。
“孝直不必多礼,这位是华佗先生,特来为你看诊。”
“华佗?”
法正黯淡的眼中爆出一丝亮色,旋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复盖,他苦笑道。
“有劳孔明,竟劳动神医大驾————正,愧不敢当。”说话间气息已显急促。
华佗并不多言,只示意法正伸手,三指搭上其腕间,闭目凝神细察。
室内静默,只闻法正时不时的低咳及粗重呼吸。
半晌,法正忽长长一叹,声音嘶哑却清淅,仿佛用尽力气要将心中块垒吐出。
“法正半生飘零,自矜才高,然命途多舛,几番腾挪,终不见容于当道。一身所学,几欲随东流之水,散于无形————幸而天不绝我,得遇明主!
主公不以正卑鄙,拔擢于草莽,委以腹心,托以重任。正得展所长,数年之间,乃有尺寸之功,不至抱憾泉下————此恩此遇,正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他说得动情,浑浊的泪水无法抑制地滚落,想抬手去擦,手臂颤巍巍却举不起。
任由泪水在那张枯黄瘦削的脸上纵横流淌,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执拗。
诸葛亮目中露出深切同情与痛惜,从床头取过一方洁净手巾,亲手为法正轻轻揩拭,温言道。
“孝直肺腑之言,亮亦感同身受。主公得孝直,如鱼得水;孝直遇主公,乃凤栖梧。此乃千古佳话,何必伤感?眼下当务之急,是静心养病,以待再为主公效力。”
此时,华佗已诊脉完毕,又细细查看了法正的眼脸、舌苔,询问了日常饮食起居与病状细节。
他眉头微蹙,沉吟片刻,方对法正缓声道。
“尚书令之疾,确是积劳成损,五脏皆受其累,尤以肝、肺为甚。然诸位医官先前所用之药,大体对症,何以迁延不愈?”
他目光扫过床头矮几上堆放的一卷卷文书竹简。
法正默然。
华佗了然,坦言道。
“老朽先开一剂方药,旨在调和阴阳,梳理郁结,固本培元。然,药石之力,终有尽时。尚书令之病根,非仅在于脏腑失调,更在于神劳”过度。
心绪沉郁,思虑不绝,形神俱耗。若不能暂抛政务,安心静养,使心神得以喘息复原,则如漏卮盛水,倾注之力,难补渗漏之速。纵有良药,亦难为功。”
话说得委婉,却切中要害。
法正何尝不知?
他闭上眼,半晌,才沙哑道。
“神医之言,正岂不知?然————主公基业未固,汉贼未除,正蒙厚恩,安敢惜身偷闲?每每念及,则寝食难安。”
这几乎是承认了华佗的判断。
诸葛亮在旁,亦是轻叹一声,对华佗微微摇头,示意此乃痼疾难解。
华佗不再多言,取笔墨开了药方,又格外叮嘱。
“今后饮食,务求清淡温热。每日所饮之水,必须煮沸后放置温凉再饮。按时服药,切勿间断。”
法正勉强拱手:“有劳神医费心。正————谨记。”
语气感激,却难掩那份深植于骨的忧思与执念。
离开法府,走在清晨略显清冷的街道上,诸葛乔低声问华佗。
“华先生,孝直公之病,果真————棘手?”
华佗面色凝重,捻须沉吟道。
“乔公子,实不相瞒。尚书令之疾,确属沉疴。诸位医官诊断无误,用药也大致得当。其所以缠绵难愈,根本不在药石罔效,而在于其自身耗”大于补”。
他忧思过重,肝气郁结,心火亢盛,加之夙夜操劳,耗损元气。老夫观其脉象,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药力滋补恢复之速,远不及他弹精竭虑消耗之快。长此以往,若不能改弦更张,恐————恐难撑过一年之期。”
一年!
诸葛乔心头一凛。
法正若亡,对刘备集团将是巨大损失,更将影响历史走向。
他若累死了,下一个累死的可就是诸葛亮了!
这可如何是好?
诸葛亮在一旁,早已料到几分,闻言仍是面现沉痛,喟然长叹。
“难,难啊!孝直性情如此,他所忧所劳,皆系于匡扶汉室大业。即便病骨支离,仍手不释卷,心系军政。
莫说亮与同僚劝谏,便是主公亲自下令,他也阳奉阴违,病榻之上仍暗阅文书。此乃其志,其执念,非外力可强移。”
华佗亦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老夫所能,仅尽医者本分,调理其形体。
若其心结不纾,神志不宁,则终是扬汤止沸。”
心药?
诸葛乔心中一动,看着父亲与华佗凝重的侧脸,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萌芽。
法正的“心病”,在于强烈的责任感与被需要感,在于对“才华施展”与“报恩尽忠”的执念。
纯粹的休息命令,反而可能加剧他的焦虑。
或许————换一种方式?
诸葛乔迎着晨光,眼神清澈而坚定,然而口中吐出的话语,却让诸葛亮与华佗同时一怔,旋即眼中同时浮现难以置信的惊诧。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诸葛乔淡然说道,似乎并未察觉二人神色的剧变,继续平静说道“当前孝直公的病因,华先生已诊断明确,根在劳心劳神”,形神俱耗。
寻常劝谏静养,于他已是无效。既然他无法主动停下,或许————我们需助他一臂之力,强行令其停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与神医,清淅说道。
“比如,在其日常汤药之中,由华先生斟酌添加一些具有安神、助眠乃至————轻微麻痹之效的药物,使其服药后昏昏欲睡,难以集中精神处理公务。
又比如,父亲可请汉中王、君侯、各位在成都的将军文臣,得空前去看望,送些滋补汤膳。
若能在其中也稍作安排————再有,若其意志过人,药力难制,或可于其寝室,用些温和无害的安神香料,助其深眠。”
诸葛乔的语速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实务安排。
“只需确保剂量安全,配方温和,目的非为伤害,而是强制其身体与心神得到彻底休息。
如此持续一段时日,待其气血渐复,脏腑调和,根基稳固,再徐徐减少药力,引导其创建劳逸有度的习惯。此所谓破而后立”,或能救孝直公于沉疴。”
话音落下,长街之上,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