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因利器问世而带来的振奋气氛稍稍平复后。
刘备脸上的喜色却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重的忧虑。
他缓缓坐回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沉默了半晌,才用一种低沉而带着痛惜的语气开口道。
“孝直……病势越发沉重了。”
这句话象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刚刚泛起暖意的池水。
诸葛亮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他其实知道法正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就在回到成都后不久,刘备于汉中王府大宴群臣,既是庆功,也是安抚。
宴席上,刚刚升任尚书令、位高权重的法正还曾意气风发,畅谈未来经略,与众人欢饮。
可谁能料到,酒至半酣,他竟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人事不省,惊得刘备魂飞魄散,宴席不欢而散。
那不过是法正坐上尚书令之位不到一月,新官的席位尚未坐稳。
自那之后,这位素来精力旺盛、计谋百出的谋主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偶尔精神稍好,能勉强支撑着入府处理些紧急公务,可往往第二天便又病情反复,高烧不退。
刘备严令他在家休养,未痊愈前不得劳心公事。
“你去看看吧……”
刘备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惋惜与无力。
“他心思重,性子又强,孤的话,他未必全听。你去劝劝他,好生将养,万事……总有孤与你在。”
诸葛亮的心沉了下去,拱手道:“亮这便去。”
离开王府,前往法正府邸的路上,寒风似乎更加刺骨。
诸葛乔跟在父亲身侧,忍不住低声问。
“父亲,法尚书令……究竟是何病症?竟如此凶险?”
诸葛亮目视前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沉重。
“孝直他……是积劳成疾,心血耗损太过。去岁汉中之战,他随军参赞,呕心沥血;
回成都后,主公委以尚书令重任,总领政务,新旧交替,千头万绪……他事事求全,不甘人后,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熬煎。”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奈。
“亮与他,一为肱骨,掌军国大略;一为臂膀,理政务机要。如今臂膀染恙,这千钧重担……”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诸葛乔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压力。
蜀汉政权人才本就相对匮乏,法正这样的王佐之才、刘备极为倚重的心腹谋主若有三长两短,对正处于内外交困时期的蜀汉,无疑是巨大打击。
诸葛乔闻言,心中猛地一紧。
他模糊记得,历史上法正正是在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病逝的!
如今时间点已近,难道真的无法挽回?
他脑中飞快思索。
华佗!
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在成都?
自己一回来就忙于各种事务,还没来得及打听他的行踪。
或许……这是唯一的希望?
法正的府邸并不奢华,甚至有些简朴,符合他法家务实、不尚虚华的风格。
通报之后,诸葛亮父子被引入内室。
一踏入房门,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室内虽燃着炭盆,却仍让人觉得有一股阴冷的病气。榻上,法正裹着厚厚的棉袍,整个人缩在锦被之中,仿佛一个怕冷的圆球。
他的脸色蜡黄,不见一丝血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泛青的皮肤滑落。
他身体不住地轻微颤斗着,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嘴唇干裂。
一名老仆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勺乌黑的药汁喂到他嘴边。
法正勉强咽下一口,喉头滚动,随即脸上便浮现出强烈的抗拒与痛苦之色,胃中翻涌的恶心感让他几乎要将药汁呕出。
“孝直……”诸葛亮见此情景,鼻子一酸,轻声唤道。
法正似乎听到了声音,缓缓睁开眼。
那双曾经闪铄着瑞智、甚至偶尔带着几分凌厉讥诮光芒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神,充满了疲惫与病痛。
他看清是诸葛亮,蜡黄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笑容,声音虚弱而沙哑。
“孔明……你来了。这药……真苦啊。喝下去,苦味从舌头一路烧到胃里,翻江倒海……比当年在刘璋手下受的窝囊气还难挨。”
他示意老仆扶他稍微坐起些,又让侍婢拿来外衣披上,将散乱如枯草般的头发随手向后拢了拢。
这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气喘吁吁,额上冷汗更多了。
他望着诸葛亮,又看看诸葛乔,那笑容里透出一种勘破生死的悲凉,又带着惯常的、不肯服输的桀骜。
“想不到,我法孝直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算计人心,权衡利害,到头来……却被这病榻困住,形销骨立,真是……天命弄人。”
诸葛亮见他语透不祥,忙上前一步,在榻边坐下,握住他冰凉的手,强压心中酸楚,温言劝慰道。
“孝直切勿作此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此乃常理。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抛开一切杂念。
政务有亮暂且分担,主公亦时时挂念,你只管好好将养身体,待元气恢复,何愁不能再为主公运筹惟幄?”
法正却惨然一笑,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虚空,喃喃道。
“天命有终,非人力可强求……我法正的寿数,或许……天意已定。纵有千般不甘,万般谋划,到了此时……又能如何?”
这位一生善于算计、甚至有些睚眦必报的谋士,在病魔的摧折下,竟也流露出了深沉的无力与哀凉。
诸葛亮听闻此言,饶是他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悲从中来,眼框发热。
他紧紧握着法正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法正喘息了片刻,目光渐渐聚焦,看向诸葛亮,眼中又恢复了一丝清醒与忧虑。
“我这一病,困守斗室,如同废人。主公那里……荆州新败,曹孙环伺,内部亦需安抚……他心中定然不好受。我却不能为他分忧,未尽人臣之责……孔明,你见了主公,定要替我……向他告罪。”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心心念念的,仍是刘备的处境与蜀汉的政务。
“孝直……”诸葛亮声音哽咽,重重点头,“你放心,主公明白你的心。你当前唯一要务,便是养好身体!其他的,不必挂怀!”
离开法正府邸时,天色愈发阴沉。寒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
诸葛亮沉默地走着,背影显得格外凝重。
诸葛乔跟在后面,看着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又回想起法正那奄奄一息却仍忧心国事的模样,心中紧迫感骤增。
“父亲,”诸葛乔忽然开口,“神医华佗,前些时日曾在西城,说要来成都看病?或许……可请他为法尚书令诊治?”
诸葛亮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哦?华神医行踪飘忽,尤如神龙。真的说要来成都?”
“我也不确定,不如先打听打听。”
“好好好,我这就派人去,若华神医真在成都附近,无论如何,也要设法相请!孝直之才,于国于主公,都太重要了……”
诸葛乔点了点头,法正能否逆天改命,关系到蜀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