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听得心中酸楚,揽住糜竺的肩膀,继续劝慰。
“子仲何须如此自责?东吴孙权,觊觎我荆州之心,从未有一日消亡!纵使子方不降,吕蒙、陆逊之辈,难道就会罢手吗?
荆州之失,缘由复杂,岂能归咎于你一人?快莫要再作此想了!”
然而,正如诸葛乔所料,糜竺性格刚烈重气节,刘备越是宽宏大量,不加怪罪,他反而越是无法原谅自己,那“罪臣”的枷锁在他心中越箍越紧。
他仰起头,胸腔里迸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泪水滚滚而下。
诸葛亮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亦是叹息。
他理解糜竺的痛苦,也明白刘备的仁厚。
但军法是他一手参与制定并竭力维护的,糜芳之罪,断无可恕。
即便刘备顾念旧情心软,他也绝不会同意宽恕糜芳。
此刻,他作为执法者之一,确实不便多言。
暖阁内一时只剩下糜竺压抑的哭声和刘备低声的劝慰,气氛沉重。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平静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哀恸。
“主公,糜竺将军有罪,当罚!”
此言一出,暖阁内瞬间寂静。
刘备、诸葛亮,连同哭泣的糜竺,都齐齐愕然地看向说话之人。
正是侍立在诸葛亮身侧的诸葛乔。
刘备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甚至有一丝不悦。
“伯松?你……你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难道这聪慧的侄儿,竟看不出他与子仲的情谊,体会不到子仲的痛苦吗?
诸葛乔迎着众人的目光,神色坦然,并无惧色。
他上前一步,对着刘备和糜竺分别行了一礼,然后清淅地说道。
“主公,乔并非不知主公与糜将军的情谊。正因如此,乔才以为,主公一味宽慰,赦免其‘罪’,并非真正帮助糜将军。”
他转向眼神茫然而痛苦的糜竺,语气诚恳而有力。
“糜将军,您心中愧对主公,愧对荆州军民,此乃气节所在,乔深为敬佩。然,终日沉湎于愧悔自责,捶胸痛哭,于事何补?于荆州之失何益?于逆弟糜芳之罪,又能减轻几分?”
糜竺呆呆地看着他。
诸葛乔继续道:“真正的赎罪,不是跪在这里祈求主公原谅,而是应该去做些什么!去弥补,去挽回,去为夺回荆州、为主公大业贡献力量!将这份愧疚,化为行动之力!”
他最后看向刘备,掷地有声。
“因此,乔斗胆建议——糜竺将军不应留在此处空自惭恨,而应即刻前往夷陵前线!协助关君侯,整饬后勤,安抚新附百姓,筹集军资,运用将军所长,为日后我军夺回荆州,做好万全准备!
此,方是将功补过之道,亦是对糜将军心结最好的良药!”
话音落下,暖阁内落针可闻。
糜竺眼中的茫然痛苦,渐渐被一丝震动和微弱的光亮所取代。
去夷陵?去协助云长?去做实事……赎罪?
刘备怔了片刻,看着诸葛乔那年轻却无比认真的脸庞,又看看糜竺似乎有所触动的神情,忽然间,他明白了诸葛乔的深意。
这不是落井下石,而是给陷入绝境的糜竺,指了一条真正的生路,一条既能保全其气节,又能发挥其才能,更能切实帮助大局的路!
诸葛亮眼中也闪过一丝赞赏。
此子,不仅通机巧,晓军略,竟也如此洞悉人心!
此法,远比空洞的安慰要高明得多!
刘备想起当年在徐州,遭吕布驱逐,困窘无倚,是糜竺倾尽家财相助,才得以生存。
后来,糜竺又舍俸禄,弃官身,随他俯仰辗转,二十年来随从左右,一心赤诚,从无怨色。
他甚至把妹子嫁于自己做妻……
真的要罚吗?
伯松似乎意不止于此,是想让子仲换个环境,以解心中郁结?
刘备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糜竺的肩膀,声音洪亮起来,带着鼓励和决断。
“伯松所言,甚合孤意!子仲,你可愿往夷陵,助云长一臂之力,为我大汉,夺回荆州?”
糜竺听到刘备那带着鼓励与决断的话语,浑身猛地一颤。
他身躯颤斗着,看看刘备,又看看诸葛亮,最后目光落在诸葛乔身上。
去夷陵?协助云长?为夺回荆州做准备?
这几个字眼如同惊雷,炸开了他心中那团混沌绝望的阴云。
他涣散无神的双眸,渐渐凝聚起一点光亮,那光亮越来越清淅,最终化作一股近乎偏执的坚毅。
是啊,他糜子仲一生重信诺、讲气节,难道就要这样被困在无用的愧悔里,沉沦至死吗?
逆弟之罪已铸成,痛哭流涕、自怨自艾又有何用?
主公不罪,是仁厚,是情义,可他糜竺岂能真的若无其事?
如今,主公给了他一条路——一条艰难,却实实在在能贡献力量、能稍赎愧疚的路!
他的心结,仿佛在瞬间被这沉重的责任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本就是那种心事极重,一旦担了事便全力以赴、至死方休的人。
此刻,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对糜芳罪孽的愧恨,迅速被另一股更强烈的、对荆州局势的忧虑和收复失地的迫切感所取代。
他的心神,终于从泥沼般的自责中挣脱出来,找到了新的、可以牢牢抓住的支点。
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已有了力量。
“主公之命,竺,万死不辞!必当竭尽驽钝,助关将军经略夷陵,以待王师东指,收复荆襄!”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多看旁人一眼,转身便大步离去。
那背影虽依旧清瘦,却不再佝偻,仿佛重新注入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望着糜竺离去的背影,刘备心中五味杂陈,既欣慰于这位老臣终于找到了振作的方向,又为其命运多舛而叹息。
他收回目光,这才注意到诸葛亮身侧那被布帛小心包裹的长条木盒。
“军师,此是……?”刘备问道。
诸葛亮收敛心绪,脸上重新浮现出振奋之色,他亲手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三把造型精巧、泛着金属幽光的诸葛连弩。
“主公,此乃内子月英,近日研制成功的新式弩机,乔儿为其取名‘诸葛连弩’。”
“诸葛连弩?”
刘备好奇地取出一把,入手颇沉,结构复杂精妙,远非寻常手弩可比。
“主公请看。”
诸葛亮示意诸葛乔上前演示。
诸葛乔熟练地拿起一把连弩,对准暖阁角落里事先立好的皮靶,扣动机括。
咻咻咻——!
一阵急促的机括响动,十支短铁箭几乎连成一线,瞬间钉满了皮靶,深入寸馀!
刘备看得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接过连弩仔细端详,又看看那满是箭孔的皮靶,脸上渐渐露出狂喜之色。
“好!好利器!瞬息十矢,若用于近战、守隘、林间突击,何人能挡?月英真乃国士也!巾帼不让须眉,此言不虚!”
他激动地在暖阁内踱了几步,连声道。
“量产!必须立刻秘密赶制!此乃我军未来克敌制胜的一大依仗!军师,此事全权交由你与月英负责,所需工匠、物料,一应优先调配,务必尽快装备精锐部队!”
“亮领命!”诸葛亮肃然应道。
诸葛连弩的量产被提上最高日程,这让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